第2章 猩红航路
路易斯·阿尔梅达蜷缩在货舱角落,借着摇晃的油灯光芒,清点着他那亵渎神明的工具箱。
硝酸银晶体在玻璃瓶中闪着寒光,茜草根粉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还有那套最精巧的钢制器具——带隐藏储液槽的圣钉、可渗出“圣血”的荆棘冠 replica、内藏玄机的苦像。
每件都是他在神学院实验室里偷偷打造的,如今这些亵渎圣物的工具和一个真正的圣物箱一起,躺在他的膝头。
“混血小子!”
舱门外传来大副粗哑的叫喊,“风暴要来了,船长让你上去帮忙收帆!”
路易斯匆忙藏好工具箱,攀着湿滑的梯子爬上甲板。
乌云如泼墨般压向海面,帆船在浪谷间剧烈摇摆。
他看见水手们如蚂蚁般在桅杆上爬行,收卷着被风吹得鼓胀的船帆。
“发什么呆!”
一个满脸疤痕的老水手把他推向主桅,“抓住那条缆绳!
不想喂鲨鱼就给我使劲拉!”
咸涩的海水灌进他的口鼻。
在拉扯缆绳时,路易斯注意到船艏有个孤独的身影——一个日本老人,正望着风暴来临的方向吟唱着奇异的歌谣。
那是傀儡师平助,船上唯一的东方乘客。
暴雨倾盆而下。
当船身再次剧烈倾斜时,平助老人突然滑向船舷。
路易斯下意识扑过去,在老人即将坠海的瞬间抓住了他的衣襟。
“多谢。”
老人用生硬的葡语说,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路易斯的衣袖。
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路易斯看见老人袖中藏着个小巧的木偶,面容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路易斯在整理湿透的衣物时,发现怀中多了一卷丝绸。
展开后,他看见上面用墨线精细描绘着各种机关傀儡的结构图,边缘注满了平假名批注。
最下方画着一株枝叶如血的植物,旁边写着“鬼血楓”三个汉字。
“看来你救了个不该救的人。”
路易斯猛地转身,看见倚在门框上的大副。
这个男人叫阿方索,左眼戴着黑眼罩,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平助是幕府通缉的异教徒。”
阿方索踱进舱内,拿起一张傀儡图纸,“据说他做的木偶能像真人一样流血哭泣。
长崎的大名出价一百银币买他的人头。”
路易斯默默卷起丝绸:“我只是遵从上帝的教诲,救助危难者。”
阿方索突然大笑:“得了吧,小子!
我闻得出来——你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他凑近低语,“那种不相信天堂,也不相信地狱的人的味道。”
当晚,船长召集所有人到甲板。
一个黑奴被绑在桅杆上,胸口满是鞭痕。
“偷窃圣饼。”
船长宣布,“按航海法,鞭刑一百。”
路易斯握紧了拳头。
他认识这个叫马特乌斯的奴隶——总是偷偷用木炭在甲板上画圣母像,还曾把自己分到的淡水分给生病的船员。
鞭子落下时,路易斯突然上前:“阁下!
请允许我代为受罚。”
满船哗然。
船长眯起眼睛:“神学院的学生,你想玩殉道者的游戏?”
“根据《教会法》,神职人员可代为赎罪。”
路易斯脱下黑袍,露出背脊,“更何况,圣饼本就是我分给他的——我说那是‘赐福过的饼’,能保佑他不晕船。”
谎言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惊讶。
实际上,他前天晚上看见船长亲自打开圣物箱,用里面的圣饼做赌注玩骰子。
鞭子抽在背上时,路易斯咬紧了牙关。
疼痛如火焰般灼烧,但他心中却涌起奇异的***——这些野蛮人永远想不到,他们顶礼膜拜的“圣血”,可能就来自他藏在货舱的那些化学药剂。
行刑结束后,平助老人默默为他敷药。
草药膏带着诡异的清香,让伤口奇迹般止痛。
“你不像他们。”
老人突然用日语说,“你的灵魂里有东方的影子。”
路易斯一惊:“您怎么知道我会日语?”
老人微笑不语,只是取出个人偶。
当他在人偶背后某处按下时,木质的面容竟缓缓流下血红的泪滴。
“就像这个,”老人说,“外表是西方的圣母,内里是东方的机关。”
航程进入第三周时,饥荒开始蔓延。
饮用水变得浑浊,饼干里爬满蛆虫。
每天早晨都有尸体被抛入大海,简短的祷告后,水手们就迫不及待地瓜分死者的遗物。
某个无风的清晨,海平面上出现了海盗船的帆影。
“是巴巴里海盗!”
瞭望员尖叫着,“***至大!”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
箭矢呼啸,火绳枪的硝烟弥漫甲板。
路易斯被指派到医务舱,用烧红的烙铁为伤员止血。
惨叫声中,他忽然想起神学院里那个流血基督像——人类总是需要鲜血来证明信仰,无论是为上帝还是为金币。
黄昏时分,海盗终于被击退。
船长的左眼插着半截箭矢,大副阿方索拖着断腿还在指挥清理甲板。
阵亡者中有傀儡师平助——老人为保护一个混血少年,胸口中了三箭。
临终前,平助将一个小木匣塞给路易斯:“把它带回日本……交给能看懂上面文字的人……”匣子用象牙镶嵌着枫叶图案,锁孔形状奇特。
路易斯试着用苦像上的十字架尖端插入,匣盖竟应声弹开。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撮鲜红的枫叶标本,和一张写满汉字的丝绸。
文字记载着某种叫“邪宗门”的异教,融合了基督教与佛教密宗,崇拜一位“流血圣母”。
最让路易斯震惊的是文末的署名——妙椿。
这个名字他见过。
在主教书房那本禁书《东夷异教考》里,记载着有个叫妙椿的***,在长崎创建了崇拜“玛丽亚观音”的异端教派。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
海盗的炮火引发了底层火药库的爆炸,海水从裂缝涌入。
在混乱中,路易斯看见大副阿方索正在偷放救生艇。
“带上我!”
路易斯抱住工具箱,“我知道平助宝藏的秘密!”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但阿方索果然伸出了手:“聪明小子!”
救生艇降下时,大船己经开始倾斜。
路易斯最后回头望去,看见船长跪在燃烧的甲板上,抱着那个圣物箱喃喃祈祷。
下一秒,桅杆倒下,吞没了他的身影。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两天。
第三天黎明,阿方索突然抽搐着倒下,口吐白沫——他喝了太多海水,出现了中毒症状。
“小子……”他抓着路易斯的衣领,“我知道平助给了你什么……那红枫叶……是制造‘圣血’的秘方……”路易斯愕然:“你怎么知道?”
“二十年前……我也曾像你一样……”阿方索的呼吸越来越弱,“跟着传教士去日本……后来发现……伪造奇迹比传播真理更赚钱……”垂死者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诡异的纹身——十字架与菩萨像交织,下面是一行汉字:“南无玛丽亚观音小心那个叫妙椿的女人……”阿方索最后嘶语道,“她不是女人……是镜子……照出你内心最深的欲望……”太阳完全升起时,大副断了气。
路易斯独自划着小艇,朝着东方而去。
他打开平助的木匣,将那撮红枫叶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甜腥气,与当年主教书房里那个假苦像的气息一模一样。
海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
陌生的山川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浮世绘中的场景。
路易斯取出那套伪造圣痕的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
工具箱最底层,藏着一面威尼斯玻璃镜。
他照了照自己的面容——混血的五官,神学生的苍白肤色,眼中却燃烧着某种陌生的火焰。
他轻轻念出刚刚学会的日语词汇:“Kami——神Aku***——魔Tsurugi——剑”然后露出了抵达东方后的第一个微笑。
远方的海岸线上,几个渔夫发现了救生艇。
他们指着路易斯的黑袍惊呼:“切支丹!
切支丹!”
路易斯站起身,举起手中的苦像。
阳光照在镀金的基督脸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渔夫们纷纷跪倒,在胸前画着十字。
第一个奇迹如此简单——利用阳光反射就能创造。
路易斯感受着怀中那瓶硝酸银溶液的重量,轻声自语:“这才是真正的圣血——化学的真实,比信仰的虚无更可靠。”
但他没有看见,在海岸的松林中,有个穿和服的女人正通过望远镜观察着他。
女人嘴角扬起神秘的微笑,轻声对身旁的侍从说:“告诉妙椿大人——鱼饵己咬钩,伪神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