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躺在小床上,盯着那些晃动的光点,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牵扯感。
他己经在药铺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孙伯每天都会给他换药,王老板娘则会送来热腾腾的米汤和窝窝头。
他们从不多问什么,可那份沉默的关怀,像火炉里的炭火,一点点焐热他冰冷的心。
“该换药了。”
孙伯端着药罐走进来,拐杖在地上敲出 “笃笃” 的轻响。
老人的咳嗽似乎好了些,只是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凌尘撑起身子,后背的伤口被拉扯得发疼,他咬着牙没出声。
孙伯掀开他身上盖着的旧棉被,墨绿色的药膏己经变成了深褐色,黏在伤口上结了层硬痂。
“忍着点。”
孙伯用温水浸湿棉布,一点点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
棉布碰到破损的地方时,凌尘的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孙伯,我是不是给你添太多麻烦了?”
他看着老人皲裂的手指,突然问道。
孙伯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爹娘走得早,我这把老骨头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他重新低下头涂药膏,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这落霞镇,怕是容不下你了。”
凌尘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孙伯说的是实话。
赵德财在镇上势力太大,这次有王老板娘护着,可下次呢?
“我…… 我可以走。”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离开落霞镇,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可他更不想再连累孙伯和王老板娘。
孙伯没说话,只是涂药的动作更轻了些。
药膏涂在伤口上,依旧是先凉后暖的熟悉触感,可凌尘心里却像压了块冰。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被 “吱呀” 一声推开了。
狗蛋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看见屋里的情景,咧开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孙老头,我家虎哥让我来问问,这小杂种死了没?”
孙伯把药膏往桌上一拍,拐杖在地上顿得 “邦” 一声响:“滚出去!”
狗蛋被吓了一跳,可看到床上动弹不得的凌尘,胆子又大了起来:“我家虎哥说了,等他伤好了,还要好好‘招待’他呢!”
他故意把 “招待” 两个字咬得很重,说完还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身跑了。
“这小兔崽子!”
孙伯气得浑身发抖,咳嗽声又急促起来。
凌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能想象出赵虎此刻的嘴脸,一定是满脸得意的狞笑。
屈辱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比背上的伤口更疼。
“别理他们。”
孙伯喘着气说道,“等你伤好点,我送你去山外的亲戚家避避。”
凌尘摇摇头。
他哪有什么亲戚?
爹娘是逃难来的落霞镇,在这里无亲无故。
他知道孙伯是想宽他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赵虎虽然没来药铺闹事,可他的阴影却像不散的浓雾,笼罩着整个镇子。
凌尘偶尔会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总能看到赵虎带着狗蛋和二柱子在药铺附近晃悠。
他们有时会故意往药铺门口扔石头,有时会对着窗户做鬼脸,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喊着 “扫把星”。
镇上的人见了他,也都绕着走。
有次王老板娘送米汤来,低声告诉他,赵德财在镇上放了话,谁要是再敢接济他,就是跟保长过不去。
“你别担心,我和孙伯没事。”
王老板娘把一个油纸包塞给他,里面是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等风声过了就好了。”
肉包子的香味钻进鼻孔,凌尘的鼻子却酸酸的。
他知道,王老板娘为了给他做这两个包子,肯定要跟王老板吵一架。
这天傍晚,孙伯去后山采药还没回来,凌尘正坐在火炉边烤火,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他走到门口,看见赵虎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药铺扔泥巴。
“扫把星,出来啊!”
赵虎手里拿着根木棍,一边往门上甩泥巴,一边喊,“缩在里面当乌龟吗?”
狗蛋和二柱子也跟着起哄,把地上的积雪和泥巴往药铺墙上扔。
原本就破旧的门板,被弄得脏兮兮的,还被木棍砸出了好几个小坑。
凌尘气得浑身发抖,想出去跟他们理论,可刚走到门口,就被自己的影子拦住了 —— 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去只能是挨揍。
“有种你就出来!”
赵虎见他不露面,更嚣张了,竟然捡起块石头就往窗户上扔。
“哐当” 一声,窗户上本就破旧的纸被砸出个大洞,寒风 “呼呼” 地灌了进来。
凌尘赶紧退到里屋,躲在门后。
他能听到赵虎他们的哄笑声,听到石头砸在墙上的声音,还有路过镇民的窃窃私语。
就在他以为这阵羞辱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是孙伯回来了。
凌尘赶紧从门后探出头,看见孙伯拄着拐杖站在药铺门口,药篓扔在地上,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虎说不出话来。
“哟,老东西回来了?”
赵虎根本没把孙伯放在眼里,反而举起木棍就要去捅孙伯的药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护着这扫把星!”
“你敢!”
孙伯用拐杖挡住木棍,两人拉扯起来。
孙伯年纪大了,哪里是赵虎的对手,几下就被推倒在地。
“孙伯!”
凌尘惊呼着冲出去,扑到孙伯身边想扶他起来。
赵虎见状,狞笑着挥起木棍就朝他打来:“小杂种,总算肯出来了!”
凌尘想也没想,立刻转过身护住孙伯。
他知道这一棍要是落在孙伯身上,老人肯定受不了。
就在木棍即将落在背上的瞬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
“啪!”
赵虎惨叫一声,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
他捂着胳膊回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王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正握着一根赶车的鞭子,满脸怒容地站在那里。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镇上的汉子,都是平时跟王老板交好的商户。
“赵虎,你连孙伯都敢打,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老板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威严。
赵虎显然没料到王老板娘会带这么多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 我就是跟他们闹着玩……闹着玩?”
王老板娘上前一步,鞭子指着药铺门上的泥巴和破碎的窗户,“把人药铺砸成这样,把老人推倒在地,这也是闹着玩?”
跟来的几个汉子也纷纷指责起来。
“赵保长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太不像话了!”
“孙伯平时给咱们看病理疗分文不取,你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赵虎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看王老板娘手里的鞭子,又看看周围怒目而视的镇民,终于怕了。
他狠狠地瞪了凌尘一眼,撂下句 “你们等着”,就带着狗蛋他们灰溜溜地跑了。
“孙伯,您没事吧?”
王老板娘赶紧上前扶起孙伯。
孙伯摇摇头,指着地上散落的草药,心疼地说:“可惜了这些药……”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药铺,有的去修补窗户,有的去清理门上的泥巴。
王老板娘则扶着孙伯进屋,又拿出些铜钱要塞给孙伯,让他重新去买药。
孙伯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推让了半天,最后王老板娘把铜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炉里炭火的 “噼啪” 声。
凌尘看着孙伯被擦伤的手肘,又看看墙上那片狼藉,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
赵虎就像跗骨之蛆,只要他还在落霞镇,就永远摆脱不了这阴影。
“孙伯,我想走。”
他低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
孙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也好。
山外的世界大,总能找到条活路。”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给凌尘,“这里面有些碎银子,是我攒下的,你拿着路上用。”
凌尘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些铜钱,加起来足有二两多。
他知道这对孙伯来说,几乎是全部家当了。
“孙伯,我不能要……拿着。”
孙伯把布包塞到他手里,“到了山外,找个正经活计,好好活下去。
别记恨赵虎他们,这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老人顿了顿,又说,“等你有本事了,再回来看看。”
凌尘紧紧攥着布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重重地给孙伯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地上,发出 “咚咚” 的响声。
“孙伯,您多保重。”
孙伯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挥了挥手:“走吧,趁着天还没黑。”
凌尘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药味的小屋,看了一眼火炉边佝偻的身影,转身推开门,走进了渐浓的暮色里。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裹紧了王老板娘给的那件粗布衣服,把碎银子贴身藏好,沿着镇外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身后,落霞镇的灯火渐渐远去,赵虎的狞笑、镇民的议论、孙伯的药香、王老板娘的包子…… 这一切都像电影般在脑海里闪过。
他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黑风口的狂风,还是乱葬岗的孤魂?
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为了孙伯的嘱托,为王老板娘的包子,也为了自己不再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
夜越来越深,雪又开始下了。
凌尘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通往山外的路上。
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寒风中静静地伫立,仿佛在目送这个少年,走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