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像被八抬大轿抬着,轿夫踩着浪头走,红绸子在海风里翻飞。
村民们举着香,跟着队伍念叨,声音嗡嗡的,像珠母贝集体闭口的动静。
林砚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三颗畸形珍珠,指节捏得发白。
“让让!
赵总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
赵总穿着簇新的深色唐装,手里捧着一尊镀金的妈祖像,身后跟着两个穿西装的人,扛着摄像机——是市里电视台的记者。
“各位乡亲,”赵总站上祭海台,声音通过喇叭传开,“今天我来,一是给妈祖娘娘上香祈福,二是给大家送福利!”
他指了指身后的展板,“填海造港后,每户分一套海景房,小孩上学免学费,老人每月领养老金——”台下一阵骚动。
有人踮脚看展板上的效果图,高楼林立,游艇码头闪着光,和眼前的渔排、红树林仿佛两个世界。
“赵总,那养珠场怎么办?”
有人喊。
“珠场?”
赵总笑了,“早就过时了!
我引进了珍珠加工厂,机器流水线,一天顶你们养半年!”
他话锋一转,“就是有些人,守着破贝壳不放,挡着全村人的财路呢!”
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人群里的林砚。
林砚往前挤了两步,被老李拽住:“别冲动!
赵总现在得人心!”
老李就是昨天第一个签字的村民,此刻脖子上挂着赵总送的金项链,晃得人眼花。
林砚甩开他的手,纵身一跃上了祭海台。
“大家看这个!”
他举起畸形珍珠,对着阳光,灰黑的纹路里能看见细小的杂质,“这是排污管流出来的黑液害的!
赵总说填海是为了大家,可他没说,这黑液会毒死所有珠贝、珊瑚丛,到时候别说海景房了,大家甚至连鱼都捞不着啦!”
“你胡说!”
赵总的助理跳出来,“那是天灾!
跟我们没关系!”
“是不是天灾,问问妈祖就知道了!”
林砚突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是疍家的《海龙王讨账》,调子又悲又急,像台风天的浪头:“红树林,挡浪墙,珠母贝,滤水忙。
黑水流,贝儿亡,龙王怒,收粮饷——”歌词首白,村民们都听懂了。
唱到“收粮饷”时,林砚猛地将一颗畸形珍珠摔在祭海台的供桌上,用手“啪”地砸碎了,露出里面黑褐色的芯子。
“这就是海龙王的‘账’!”
他指着碎珠,“再不管,下次收的就是我们疍民的命啦!”
台下静了静,随即炸开了锅。
“阿砚说得对!
我家的蚝最近也死了不少!”
“赵总,你得给个说法!”
赵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冲助理使眼色,助理立刻举起个厚厚的信封:“乡亲们!
林砚是嫉妒,他想自己霸占珠场。
谁现在签字,这五千块先拿着!”
几个年轻人眼热,往前挤。
老李跺了跺脚,也跟着喊:“对!
别听他瞎唱!
有钱才是实在的!”
“实在?”
一个清亮的女声***来。
苏晴挤上祭海台,手里举着一份检测报告,“这是昨天在育苗区取的水样,重金属超标三十倍,和蓝海集团工厂的排污成分完全一致!”
她举起手机,点开一段视频,视频在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上放着——排污管涌黑液的画面,被台风夜的闪电照亮,“这就是你们要的‘实在’!”
视频里的黑液在海水里蔓延,像条毒舌,触目惊心。
台下的议论声变了调。
“真排了?”
“怪不得我家的渔船发动机总坏……”赵总的额头冒了汗:“这是伪造的!
她是来捣乱的!”
“是不是伪造,让环保部门查了就知道。”
苏晴的声音很稳,“但现在,你们可以摸摸自己养的珠贝,看看它们是不是在发抖。”
林砚突然想起老窦的话:“南海的事,瞒不过珠贝,也瞒不过靠海吃海的人。”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高高举起——是老窦的铜哨,尾端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老窦失踪前,把这个藏在妈祖像底座下。”
林砚的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他说,要是珠场出事,就吹三声《潮汐引》,让南海的老伙计们做证。”
他把铜哨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第一声哨响,祭海台旁的海水突然翻起涟漪,像有鱼群游过。
第二声哨响,育苗区的珠母贝竟集体张开壳,露出里面或黄或黑的贝肉,像在哭。
第三声哨响刚落,“轰隆”一声——不是打雷,是远处的红树林方向传来的,像是什么东西塌了。
有人尖叫:“快看!
红树林的老树根断了!”
林砚猛地转头。
那棵被喷了“拆”字的老红树,竟拦腰断了,断口处流出黑褐色的汁液,像在流血。
赵总的脸瞬间惨白。
林砚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今天断的是树根,明天断的,就是我们疍家人的活路啊!”
台下死一般的静。
老李脖子上的金项链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突然蹲下去,抱着头,没说话,肩膀却在抖。
苏晴悄悄碰了碰林砚的胳膊,递过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她连夜做的检测报告,盖着省环保厅的章。
林砚握紧密封袋,指腹摸到袋上的褶皱,像摸到了老窦日记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赵总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被利益蒙了眼的人,也不会轻易回头。
但此刻,看着台下村民们变幻的脸色,听着珠母贝若有若无的呜咽,他突然觉得,阿公和老窦当年的孤单,好像没那么重了。
铜哨在掌心发烫,像有团火,要从里面烧出来。
远处的海面上,乌云又开始聚拢,有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