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又是一抹刺目的、粘稠的鲜红,“啪” 地绽在素白粗麻手帕上。林秀儿猛地弓起背,发出剧烈的咳呛声,单薄的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枯草。
林枫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快步凑到炕边,刚要伸手扶,就见妹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把手帕往身后藏 —— 她总是这样,怕他看见血,怕他更着急。
“别动,秀儿。” 林枫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尽量放得轻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拿起炕边的湿布巾,一点点擦去她唇角和下巴的血迹。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咳血了。
自从他穿越到这位宿主身上后,想到自己前世早夭的妹妹,他就对原主的妹妹格外照顾,真心当亲妹妹照顾,但是原主贫穷的家境也着实捉襟见肘。
墙角,那个曾经装着全家最后一点指望的桐木盒子,此刻敞着口,空得能看见底层的木纹,只剩下几根枯柴似的参须。
三天前,镇上最有名的老郎中坐在这炕边,把完脉后摇着头:“姑娘这是肺痨晚期,唯有百年老参能吊命,至少三百两,而且…… 不能再拖了。”
三百两。
别说三百两,就是三十两,他也拿不出来。
家里的田早就被爹拿去赌输了,只剩下河滩那三亩薄地,勉强能种点杂粮;娘留下的首饰,前两年为了给妹妹治病,也全当了。
现在家里穷得叮当响,连过冬的棉衣都凑不齐,哪来的三百两买参?
窗外,初冬的寒风跟疯了似的,卷着枯叶狠狠砸在糊着草纸的破窗棂上,“哐哐” 作响。
冷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屋里那点可怜的热乎气瞬间被吹散,连炕头都凉了半截。
林枫把妹妹身上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掖了又掖,指尖触到她嶙峋的肩胛骨,心又揪紧了几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死。
林枫站起身,走到墙角,取下那把挂了多年的硬弓。
这是爹当年留下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依仗 —— 后山深处常有野猪、黑熊出没,若是能撞大运猎到一头,说不定就能凑够药钱。
明知后山危险,可他没别的路了。
刚把弓挎上肩,还没等拉开院门,就听见外面传来 “砰!砰!砰!” 的巨响,院门被拍得震天响,像是要直接把这几块朽木门板拆下来。
“林枫!你给老子滚出来!”
是赵府管家赵福的声音。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赵家早就盯上了他家河滩那三亩地,前几个月就派人来问过,想低价买下,被他拒绝了。
现在这个时候上门,肯定没好事。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院中,拉开了院门。
赵福腆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门口,身上穿的绸面夹袄亮得晃眼,跟林家这破败的院子格格不入。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手里还攥着粗木棍,脸上满是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哟,林大少爷,这是要去哪啊?” 赵福三角眼一斜,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似的扫过林枫身上的弓,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笑,“怎么,想上山打猎?可惜啊,就算你猎到东西,也怕是没命花了。”
他下巴一扬,身后的家丁立刻上前一步,手一扬,一张折叠的纸就劈头盖脸朝林枫扔过来。
纸很新,带着一股廉价墨汁的刺鼻气味,飘落在泥地上,沾了不少尘土。
“瞪大你那狗眼看看!” 赵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你爹林天贵,年前在赌坊输急了眼,早就把你们家河滩那三亩地,押给我们赵家抵债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还在上面呢!现在这地,姓赵了!”
林枫弯腰,手指有些僵硬地捡起那张纸。
地契?他爹真的把地押出去了?
那三亩河滩地,是爹娘留下的唯一能产出东西的地方,虽然贫瘠,却是他和妹妹活下去的根本。
爹是个烂赌鬼,年前就跑了,没了音讯,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张地契?
林枫展开纸,仔细看着上面的字。墨迹乌黑,透着一股湿气未干的粘腻感。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 “河滩地叁亩” 那几个字,指腹上立刻染上了一抹明显的、新鲜的黑色 —— 墨迹未干!
这契约,分明是刚刚写就的!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骗局!这是***裸的强取豪夺!
林枫想起前几天听镇上人说,河滩地附近新发现了能烧出好瓷的陶土,赵家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他最后一点活路都掐断!
林枫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住赵福那张油腻的脸,攥着地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 “咯咯” 作响,像是要把那张纸捏碎。
他真想一拳砸烂赵福这张令人作呕的脸!
赵福被他眼中瞬间爆发的凶戾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恼羞成怒地挺起肚子,尖声骂道:“怎么?想动手?反了你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破落户,还敢跟我们赵家叫板?”
他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枫脸上:“我告诉你,这地现在是我们赵家的!限你三天,带着你那痨病鬼妹妹,给老子滚出河滩!不然……”
赵福狞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鸷得吓人,“就打断你们的腿,扔到乱葬岗喂野狗!”
骂完,赵福重重啐了一口浓痰在院门的烂泥地上,像是甩掉什么肮脏晦气的东西,这才趾高气扬地带着家丁转身离去。
院门在寒风中兀自晃荡,吱呀作响,像是在哀鸣。
林枫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石雕。
三百两的药钱像座大山悬在头顶。
现在,最后赖以存身的三亩薄田,竟也被人用一张假契生生夺走!
妹妹在屋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赵福那毒蛇般阴冷的威胁,还有指腹上那抹冰冷的墨黑…… 所有的一切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拖向窒息绝望的深渊。
三天…… 滚出河滩……
林枫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
他缓缓松开紧握地契的手,那张薄纸飘然落地,被一阵冷风卷着,翻滚着贴到墙角,沾满了污秽。
他不能倒下。
屋里还有秀儿在等着他,等着他去买救命的参。
后山…… 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就在他准备推开那扇破院门时,隔壁张婶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传来:“林哥儿!林哥儿!救命啊!俺家的纺车…… 它、它断啦!”
张婶家就在隔壁,两家只隔了一道矮土墙。
张婶男人死得早,家里有三个孩子,全靠她和两个大女儿冬天纺线换点油盐钱活命。
那架老纺车,是她家唯一的指望。
林枫脚步一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把弓重新挂回墙上,转身走向张婶那间更显破败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围了几个邻居,张婶急得眼圈通红,头发也乱了,围着院子中间那架歪倒的纺车团团转,粗糙的手掌不断搓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仿佛那样就能搓出救命的法子。
纺车歪斜在地,木轮子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狼狈不堪。问题出在中间那根承力的主轴上 —— 那是一根足有小儿手臂粗的硬木,此刻竟从中间弯折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像被巨力强行扭断的脊梁,根本没法再用了。
“唉,这主轴弯成这样,怕是没救了。” 一个白发老头摇着头叹气,“得用铁匠铺里那千斤顶的大力气才能扳直吧?可那玩意儿死沉死沉的,是抬大车轱辘用的,只有赵家才有,咱们谁使得动啊?”
“就是啊,张婶,这纺车一坏,你们家这冬可怎么过啊……” 另一个妇人也跟着叹气,脸上满是同情,却没人能想出办法。
千斤顶?
林枫心中一动。他以前在镇上铁匠铺见过那东西,是个铁疙瘩,像个小房子似的,能顶起千斤重的东西,靠的就是杠杆和螺旋的巧劲儿。可眼下,哪里去找那笨重的铁家伙?
他蹲下身,手指仔细抚过那弯折主轴的弧度,感受着木质内部的纹理和断裂的应力。
木头的***仿佛顺着指尖传来,告诉他这东西有多坚硬,有多难对付。
光靠人力,根本掰不动。
“林哥儿,你看这…… 还有法子吗?” 张婶看到林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眼巴巴地看着他。周围邻居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最后一点渺茫的期盼。
林枫没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张婶家那扇院门,是两根深埋入土、碗口粗的硬实榆木柱子,顶部横着一根同样结实的门楣,结构简单,却异常稳固,能承受不小的重量。
旁边的墙角,还堆着一堆柴火,其中一根用来做房梁的粗长硬木方子斜靠在墙上,足有一丈多长,看起来很结实。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点火星,骤然在他脑海中闪现。
杠杆!
林枫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千斤顶的核心是什么?
不就是 “杠杆” 吗?一根棍子,一个支点,
就能撬动远超人力的重物!
张婶家的门框够结实,能当支点;那根粗长的硬木方子,能当杠杆!
“张婶,别急,有法子。” 林枫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瞬间压下了院中的嘈杂。
他几步走到那根粗长的硬木方子前,弯腰,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
那沉重的木方竟被他一人之力拖到了歪倒的纺车旁边,地面都被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小六子,搭把手,把纺车推到门框正下方!” 林枫指向张婶家那坚实的门框。
叫小六子的是个半大孩子,平时总跟在林枫***后面玩,此刻一听林枫的话,立刻 “哎” 了一声,跑过来,和张婶一起,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纺车架子挪到了门框正下方,那根弯折的主轴几乎就在门框横梁的正下方。
林枫又拖过那根粗木梁,将一端牢牢地塞进纺车主轴弯折处的下方,紧紧卡住,确保不会滑动。
接着,他抱起沉重的另一端,奋力向上抬起,将这根巨木的另一端,稳稳地架在了门框那根粗壮横梁之上!
一个简易到极致的结构,就这样形成了:坚硬的门框横梁是纹丝不动的支点,沉重的木梁是力臂,弯折的主轴,就是需要被撬动的顽石!
“林哥儿,这…… 这能行吗?” 张婶看着这简陋的装置,心里没底。
林枫没回答。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主轴弯折处与木梁接触的那个点,又快速丈量着从支点门框横梁到主轴的距离阻力臂 L1,以及从支点到自己将要发力那端的距离动力臂 L2。
L2 几乎是 L1 的五六倍长!
一个简单的公式在他脑海中闪电般成型,清晰无比:F1 × L1 = F2 × L2。按照这个公式,他需要施加的力量F2,理论上只需要主轴本身抵抗弯曲之力F1的五分之一甚至六分之一!
这个法子,一定能行!
林枫不再犹豫,双手稳稳地抓住木梁那长长的末端。
他深吸一口气,腰腹猛地发力,全身的力量顺着双臂灌注到木梁之上。
“起 ——!”
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根需要几个壮汉合力、甚至需要铁匠铺千斤顶才能撼动的弯折硬木主轴,在那根架在门框上的粗木梁末端,在少年并不显得特别魁梧的身躯发出的力量下,竟然发出令人牙酸的 “嘎吱…… 嘎吱……”。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那根弯折的主轴,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缓缓地、顽强地向上撬动、扳直!
“动了!真动了!” 小六子第一个跳起来,指着那主轴,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都变调了。
张婶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里的绝望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
她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着 “菩萨保佑”。
围观的邻居们更是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根正被无形巨力缓缓扳直的主轴,又看看林枫那并不算粗壮的胳膊和沉静专注的侧脸,仿佛看到了什么神迹。
“我的老天爷!这也太神了吧!一根木头,一个门框,竟然真的把主轴扳直了!”
“比庙里的鲁班爷显灵还管用啊!林哥儿这脑子,是咋长的?”
“我看啊,林哥儿这是文曲星下凡了!不然哪能想出这么巧的法子!”
赞叹声、惊呼声此起彼伏,院子里热闹得像过年。
就在主轴被完全扳直、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 “咔” 响复位成功的瞬间,一个洪钟般苍劲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后炸响:
“好!好小子!这法子,四两拨千斤,化腐朽为神奇!”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老者大步走了进来。
他须发皆白,却根根如针似铁,一点不显苍老;古铜色的脸庞上皱纹深刻如刀凿斧刻,透着一股久经风霜的硬朗;尤其一双手掌,骨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烫伤的疤痕,像两把千锤百炼的铁钳,一看就是常年跟铁器打交道的人。
正是镇上最有名望、手艺也最精湛的老铁匠,雷万钧!
雷万钧刚才路过张婶家,被院里的动静吸引,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恰好目睹了林枫用杠杆扳直纺车主轴的全过程,心里又惊又叹。
他大步走到林枫面前,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打量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少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叹,更有一种发现璞玉般的灼热。
“小子!” 雷万钧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林枫肩上,力道沉得让林枫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你叫什么名字?”
“林枫。” 林枫迎上老者锐利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
“林枫!” 雷万钧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你这脑子,天生就该吃手艺饭!窝在这破院子里修纺车,简直是糟蹋了!”
他大手一挥,指向门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别弄你那破弓了!后山那点野物,能值几个大钱?就算你猎到了,也未必能凑够你妹妹的药钱!跟我走!”
林枫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雷万钧,眼里满是疑惑。
老铁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直指他最深重的焦虑。
“去我铺子!” 雷万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劈开迷雾的力量,“咱们合伙!你有这巧思,我有这炉火铁砧!咱们做点真正的好东西出来!到时候,还怕换不来那三百两的参钱?”
三百两。妹妹的命。赵家的欺压。
林枫深吸一口气,对着雷万钧深深一揖:“弟子林枫,愿跟师傅学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