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守着一个傻子,守着一座冷宫,是在拿自己的青春和性命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这三年,我听过宫人最恶毒的嘲讽,挨过内务府最刻薄的刁难,啃过冬日里最冰冷的馒头。可每当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殿门,看到那个蜷缩在角落,眼神清澈如稚童的男人在见到我时,会咧开嘴,笨拙地喊我一声“月月”,我便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他们叫他废王萧珩,是皇室的耻辱。可只有我知道,在那双蒙尘的眸子里,沉睡着一条真正的龙。我用了三年的时光,温暖他冰冷的躯壳,等待他龙魂归位的那一天。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等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当他醒来后,能回头看我一眼,对我说一句:“阿月,我回来了。”
我叫阿月,是珩王府唯一的女官,也是这冷宫里,除了珩王萧珩本人之外,唯一的主子。
这当然是自封的。
三年前,曾经名满京城、文武双全的七皇子萧珩,在北境战场上受了重伤,九死一生被拖回来后,人就傻了。心智退化如五岁孩童,认不清人,说不全话,终日只知抱着一个拨浪鼓傻笑。
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沦为皇室最大的笑柄。
皇帝尚念一丝父子情,没有将他贬为庶人,只封了个“珩”王,圈禁在这座京郊最偏僻的“静心苑”中,任其自生自灭。
树倒猢狲散。昔日门庭若市的七皇子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奴仆们卷了细软,跑得干干净净。唯有我,当时还是个刚入府不久、连萧珩正脸都没见过几次的二等丫鬟,选择留了下来。
无他,只因我这条命,是当年还是七皇子殿下的他,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
他说:“你既无名,便跟我姓萧,单名一个月字,以后就叫萧月吧。”
那时他站在光里,矜贵又温柔,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所以,当所有人都弃他而去时,我留下了。我说,殿下,奴婢不姓萧,奴婢叫阿月,我陪着你。
这一陪,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足以磨平一个少女所有的棱角和幻想。我学会了劈柴生火,学会在冰冷的河水里浣洗衣物,学会了和内务府那些尖酸刻薄的太监们为了半袋陈米而争得面红耳赤。
我的手变得粗糙,脸上也因终年劳碌而失了光彩,但我从未后悔。
因为萧珩依赖我。
“月月,饿。”
清晨的微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床榻上。萧珩揉着眼睛坐起来,长发凌乱,眼神懵懂,像一只刚睡醒的大型犬。
我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过去,用勺子轻轻吹了吹,“殿下,不烫了,可以吃了。”
他乖乖地张开嘴,像雏鸟等待喂食。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吃得满足,嘴角沾上了米粒,便会伸出舌头自己舔掉,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从他俊朗的轮廓里,依稀看到三年前那个惊才绝艳的七皇子的影子。可下一秒,他涣散的眼神又会将我拉回现实。
他现在,只是个傻子。一个需要我照顾的,长不大的孩子。
喂完他,我替他擦干净脸和手,又拿来那个被他盘得光滑的拨浪鼓塞进他手里。他立刻开心地摇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单调的声响回荡在空旷清冷的宫殿里,是他唯一的乐趣。
“殿下自己玩一会儿,我去浣衣。”我柔声嘱咐。
“月月,不走。”他却忽然抓住我的衣角,眼神里满是依赖和不安。
这三年来,他最怕的就是我离开他的视线。
我心中一软,摸了摸他的头,像安抚一个孩子:“我就在院子里,殿下从窗户就能看到我。我很快就回来,给你带糖糕吃,好不好?”
一听到“糖糕”,他的眼睛亮了,立刻松开手,用力地点头:“糖糕,要甜的!”
我笑着应下,转身端起木盆走出了殿门。
初秋的早晨已经有了凉意,院子里的井水冰得刺骨。我将满是补丁的衣物一件件浸入水中,用力地搓洗着。
不远处传来几个小太监的窃笑声。
“瞧,那不是珩王府的萧月吗?还在守着那个傻子呢。”
“可不是,放着大好年华不要,非要给一个傻子当牛做马,真是想攀龙附凤想疯了。”
“攀龙附凤?哈哈,她攀的是一条泥鳅吧!谁不知道那珩王这辈子都完了,皇上留着他,不过是彰显自己的仁慈罢了。”
这些话,我三年来听了无数遍,早已麻木。我只是低着头,更用力地搓着手里的衣服,仿佛想把那些污言秽语也一并洗去。
可他们今天,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哟,这不是阿月姑娘吗?洗衣服呢?”
我抬起头,是三皇子萧睿身边的大太监,王顺。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个个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三皇子萧睿,是如今最得势的皇子,也是当年和萧珩争夺储君之位最激烈的对手。萧珩倒台后,他没少落井下石。
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王公公。”
王顺捏着兰花指,用眼角瞥了一眼我盆里的衣服,嫌恶地撇了撇嘴:“啧啧,都穿成这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皇家苛待下人呢。阿月姑娘,我们三殿下心善,见不得你跟着一个傻子受苦。这样吧,你跟了我们殿下,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我垂下眼帘,声音平淡无波:“多谢三殿下和王公公美意,阿月是珩王府的人,生是珩王府的人,死是珩王府的鬼。”
“不识抬举!”王顺脸色一沉,尖声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傻子的奴才罢了!咱家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他身后的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一脚踹翻了我的木盆,刚洗好的衣服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污。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还想跟咱家动手不成?”王顺阴阳怪气地笑着,“来人,给我掌嘴!让这个贱婢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两个小太监立刻狞笑着朝我逼近。
我下意识地后退,却被地上的木盆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冰冷的井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冷意直往骨头里钻。
我咬紧了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今天这顿打是躲不过了。在这深宫里,我们主仆二人的命,比蝼蚁还贱。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
耳边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惊愕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住。
那个奉命来打我的小太监,此刻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抱着手腕痛苦地哀嚎,他的手腕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而挡在我身前的,是一个高大而萧索的背影。
是萧珩。
他不知何时从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那个拨浪鼓。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将我牢牢地护在身后。他的头发依旧凌乱,衣衫也有些不整,可那双平日里总是懵懂涣散的眸子,此刻却凝聚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的风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王顺更是像见了鬼一样,指着萧珩,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个傻子……你想干什么?”
萧珩没有理他。
他缓缓地转过身,蹲下来,用他那双从未有过太多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扫过我湿透的衣衫,沾满泥水的脸颊,最后,落在我被地面擦破的手心上。那里渗出了一丝血迹,在苍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开。
三年来,他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傻笑,或者因害怕而哭泣。我从未见过他皱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碰了碰我手心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弄疼我。
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王顺。
那一眼,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那不是一个傻子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威压和浓得化不开的杀意。
整个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王顺和他身后的小太监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不……不许……碰我的……月月。”
萧珩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含混不清,带着孩童般固执的腔调,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王顺吓得一个哆嗦,色厉内荏地尖叫道:“反了!反了!一个傻子也敢伤人!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他身后的几个太监虽然害怕,但仗着人多,还是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我心头一紧,挣扎着想站起来护住萧珩:“殿下,快躲开!”
可萧珩却纹丝不动。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将我挡得更严实了。他的背影在我眼中,从未如此高大。
就在一个太监挥舞着拳头冲上来的瞬间,萧珩动了。
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只看到一道残影闪过,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太监,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当场就晕死过去。
剩下的人全都吓得停住了脚步,惊恐地看着萧珩。
他站在那里,手里依旧捏着那个可笑的拨浪鼓,可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却像一尊从地狱里走出的杀神。
“滚。”
这一次,只有一个字。
清晰,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王顺和他剩下的小喽啰们,像是听到了什么赦令,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连那个断了手的和晕死过去的同伴都顾不上了,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喧闹的院子,一下子静得可怕。
只剩下我和萧珩。
他身上的那股滔天煞气,在那些人消失之后,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转过身,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懵懂和茫然,仿佛刚才那个大杀四方的修罗,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他看着我,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将手里的拨浪鼓递到我面前,像是做错了事等待夸奖的孩子。
“月月,坏人,打跑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脏狂跳不止,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是他吗?
那个为了保护我,一瞬间爆发出惊人力量和恐怖气场的男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傻乎乎的萧珩吗?
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驱散了我身上的些许寒意。
我抬起头,撞进他清澈的眸子里。
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我的倒影。干净,纯粹,充满了依赖。
可是,在那片纯粹的深处,我好像看到了一点……我从未见过的,暗流涌动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