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风波像块巨石压在厂门口,合作方撤走时,连带着技术员和老工人也走了大半,只剩下父亲和两个跟着他干了半辈子的老伙计。
起初那几年,父亲几乎住在厂里。
白天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摩托跑业务,磨破了嘴皮,对方也只是摆摆手:“钱老板,不是信不过你手艺,是你家那摊子事……谁不怕沾一身麻烦?”
晚上他就守在车间,机器坏了自己修,零件不够了就骑着摩托跑遍全城的废品站,有时蹲在地上捡零件,一捡就是半夜,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家里的日子更是紧巴。
爷爷的药停了大半,奶奶买菜总等傍晚菜市场收摊,捡些别人不要的菜叶。
朵朵记得有年冬天,父亲跑业务淋了雨,发着高烧还硬撑着去送货,回来时冻得嘴唇发紫,倒在沙发上就起不来,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运费,那是家里半个月的菜钱。
最难的时候,车间的铁门被债主焊死过。
父亲就搬了张梯子,从后墙的小窗户钻进钻出,硬是靠接些修修补补的零活,一点点把债还上。
有次朵朵半夜醒来,听见奶奶在堂屋吵架,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要不咱把厂子卖了吧,日子总得过啊!”
父亲没说话,只听见火柴划着的声音,接着是重重的叹息,那叹息里,藏着比车间噪音更重的疲惫。
转机是去年秋天来的。
一个老客户的儿子接手了生意,听说了父亲的难处,也看过他的手艺,愣是顶着压力签了个长期合同。
订单下来那天,父亲在车间里转了三圈,把那台老机床擦得锃亮,眼里的光比机床的指示灯还亮。
他给爷爷买了新的降压药,给奶奶扯了块红布做棉袄,还偷偷塞给朵朵一百块钱:“去买本你念叨了好久的习题册。”
厂里的灯亮得越来越勤,两个老伙计的笑声也多了起来。
父亲甚至开始盘算着,开春就把车间的地面重新硬化,再添台新机器。
可就在日子刚有起色的时候,李梅像块脏泥,又糊到了厂门口。
她是踩着厂里最忙的那天来的。
当时车间里正赶工,父亲和工人忙得满头大汗,李梅突然叉着腰堵在厂门口,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钱建军!
你个没良心的!
赚了钱就不管我们娘俩死活了?”
她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打滚,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骂,路过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对着厂里指指点点。
父亲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拉着她往边上走:“有话回家说,别在这儿闹!”
李梅却甩开他的手,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往车间扔:“回家?
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
我儿子要交学费,你一分钱不给,倒有钱给你爹妈买这买那!”
那天的订单差点黄了。
客户派来的监工皱着眉走了,临走前丢下句:“钱老板,这环境……我们得再考虑考虑。”
父亲看着散去的人群,又看看满地狼藉,突然蹲在地上,双手***头发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之后李梅来得更勤了。
有时堵在门口骂,有时冲进办公室翻抽屉,甚至有次趁父亲不在,把车间刚做好的零件扔了一地。
老客户那边果然打来了电话,语气犹豫:“钱老板,最近厂里总不安生,要不……这单先停停?”
父亲挂了电话,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站了很久。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希望,被李梅的吵闹声,一点点踩碎了。
争吵像场积蓄了太久的暴雨,砸得堂屋的空气都发颤。
李梅把父亲刚签下的订单合同揉成纸团,劈头盖脸砸过来:“还签单?
你打算骗到什么时候!
小宝的学费你拖着不给,倒有闲钱填你那破厂子的窟窿!”
父亲的脸涨成猪肝色,指节因为攥得太紧泛白:“那是厂里的救命钱!
你闹够了没有?”
“我没闹够!”
李梅扑上来撕扯他的衣领,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划墙,“钱建军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把你这厂子的门给拆了!
让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奶奶在一旁哭着拉劝,被李梅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墙角的矮柜上。
父亲眼里瞬间燃起红血丝,猛地推开李梅,她踉跄着摔坐在地,立刻开始拍着大腿嚎哭,咒骂声像脏水一样泼向父亲的背影。
“我真是受够你了!”
父亲吼出这句话,声音都劈了叉。
他转身扯开门锁,“哐当”一声巨响,木门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相框。
他没回头,大步跨出门槛,皮鞋踩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声响,首到消失在巷口。
谁也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起初以为他只是赌气出去躲几天,厂里的老伙计还念叨:“老板脾气倔,过两天气消了就回来了。”
可三天过去,电话打不通,常去的朋友家也说没见人,奶奶开始整夜整夜地抹泪,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敲得石阶邦邦响。
第五天下午,派出所来了电话。
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像块冰锥扎进心里——在城郊的稻田边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身份信息指向父亲。
去认人的时候,天阴沉沉的。
警车开在坑洼的土路上,两旁是刚抽出绿苗的稻田,嫩得能掐出水的秧苗顺着田埂铺展开,却在靠近路边的地方,被碾压出一道狰狞的泥痕。
父亲的车歪在田埂下,车头撞瘪了,挡风玻璃碎成蛛网,旁边的泥水里,还泡着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
警察说,法医鉴定是酒驾,车在拐弯时失控,冲出路面翻进了稻田。
“发现的时候,人己经没了……估计是夜里出的事,那地方偏,早上才被下地的老农看见。”
稻田里的新苗沾着泥水,被车轮碾过的地方,绿莹莹的叶片蔫头耷脑地趴在泥里,像被掐断了的希望。
父亲就那样躺在离车不远的田埂上,脸上还带着没散尽的怒容,手里紧紧攥着半截被揉皱的烟盒,那是他平时舍不得抽的牌子,大概是打算等厂里缓过来,好好抽一根的。
风从稻田里吹过,带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呜呜地像在哭。
奶奶当场就晕了过去,爷爷扶着田埂的柳树,背佝偻得像张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滴泪也没掉。
后来才知道,那天父亲从家里冲出去,先去了趟酒厂,买了瓶最便宜的二锅头,坐在路边喝了大半。
或许是李梅的咒骂还在耳边响,或许是厂子的难处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发动汽车的时候,眼里的光己经灭了,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红。
那片刚抽苗的稻田,后来被老农重新翻种过,可每次路过那里,总觉得那片格外青翠的稻子底下,埋着父亲没说完的话,和一个家彻底散了的声音。
父亲的丧事办得简单。
灵堂就设在厂门口那间废弃的值班室里,黑白照片里的他眉头还是微微皱着,像总在琢磨厂里的难处。
李梅只在出殡那天露了个面,站在人群外围,眼神在帮忙的亲戚间溜来溜去,见没人提赔偿的事,也没人主动给她塞钱,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重。
送葬队伍刚回到家,她就把小宝往奶奶怀里一推,说要去买瓶水,结果拎着自己那个花布包,顺着巷口的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爷爷拄着拐杖想追,被奶奶拉住了,她抹着泪说:“让她走吧,强留着也是祸根。”
小宝当时攥着个掉了漆的玩具车,愣了愣,没哭也没闹,只是抬头问奶奶:“妈妈还回来吗?”
奶奶把他搂进怀里,没说话,只是拍着他的背,拍了很久。
处理完丧事,我看着小宝整天跟着爷爷蹲在院子里发呆,突然想起他到了上学的年纪。
找李梅是找不到了,我翻出父亲生前留着的户口本,又跑了几趟派出所和学校,总算把入学手续办齐了。
开学那天,我给小宝换上新买的蓝布校服,领口有点大,他总下意识地扯。
走到校门口,他突然拉住我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姐姐,老师会骂我吗?”
我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衣领,说:“不会的,小宝很乖,老师会喜欢你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背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小书包,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校门。
没想到他适应得很快。
每天放学回来,都会举着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给我看:“姐姐你看,老师给我画了小红花。”
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含着颗糖。
有次我在厨房洗碗,他踮着脚跑进来,小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掏出颗皱巴巴的奶糖:“同学给我的,姐姐吃。”
糖纸都被他攥软了,我剥开来塞进他嘴里,他含着糖,眼睛弯成了月牙。
傍晚的院子里,常常能看见我们俩的影子。
他拿着粉笔在地上画小汽车,我坐在旁边看他画,他会突然指着画说:“这个是爸爸开的车,这个是姐姐。”
风从敞开的厂门吹进来,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那些被李梅搅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好像就在这软糯的童声里,一点点沉淀成了安静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