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作为军校生,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年,李自成的大顺军攻破北京,崇祯自缢于煤山,大明己亡。
他下意识望向窗外,希望能看见路灯或是玻璃幕墙,证明这是场荒诞的噩梦。
可外头只有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闷雷在云深处滚动。
“铁牛,扶我起来。”
他下意识操着原主的语气,嗓音沙哑干涩。
脚刚沾地,身体便是一阵摇晃,几乎栽倒。
王铁牛的大手立刻稳稳托住了他的胳膊。
“大人,”王铁牛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弟兄们三天没见粮食了。
刘婶说,米缸底就剩耗子屎了。”
吱呀一声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陆昭被眼前景象钉在原地。
眼前所谓的“卫所”,不过是围着几亩泛着白碱的土地搭起的几十间低矮窝棚。
苇席混着泥巴糊的墙,歪歪斜斜裂着缝。
顶上盖的茅草稀稀拉拉,海风一吹就哗啦响,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架子。
陆昭的目光扫过那群蜷在窝棚阴影里的“军户”——说是军户,倒像坟场里刚爬出来的饿殍。
三十来个汉子贴墙根蹲着,破军袄空荡荡吊在佝偻脊梁上,盐卤浸透的麻布补丁硬如生铁。
有人赤着脚站在积水的盐卤洼里,脚背上冻疮溃烂流脓,混着析出的盐晶,凝结成紫黑色的硬痂。
风卷着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陆昭胃里一阵翻腾。
本该竖立旗杆的照壁处,胡乱堆放着破烂的渔网。
校场?
早被侵占成了晒盐场——说是晒盐,不过是烂泥滩上稀疏地撒着些粗盐粒。
东南角突然爆发出骚动和哭嚎。
“百户大人还没断气呢,轮得到你藏食?!”
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少年,反手死死勒住一个干瘦汉子的脖子,膝盖凶狠地顶住对方后腰,三两下就从那人怀里扯出一块黢黑、长满霉斑的麸饼。
那干瘦汉子凹陷的颧骨泛着病态的潮红,发出尖利的嚎叫:“饼子长毛了!
俺……俺是怕糟践粮食啊,小川爷!”
“放你娘的屁!”
疤脸少年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赤着脏脚狠狠碾在他的手背上,“昨儿半夜摸去灶房偷啃咸鱼尾巴的是谁?!
盐老鼠都比你他娘的体面!”
周围的军户发出一阵哄笑。
王铁牛一声暴喝:“住手!”
人群瞬间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和压抑的呜咽。
陆昭脑中翻涌起原主的记忆:疤脸少年叫许若川,崇祯十西年被老百户从江滩芦苇荡里刨出来的血葫芦。
刀口在肋下三寸交错如棋盘,深可见骨。
老百户拿烧刀子泼了三遍创口,这少年竟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挣回半条命,从此留在卫所当差,性子比野狗还烈,命比石头还硬。
另一个弓背驼腰、瘦得像个虾米似的是郑三狗,名义上是陆昭这个代百户唯一的“亲兵”,实则连腰刀都挥不利索。
他爹当年替老百户挡过倭寇的野太刀,才用一条命给儿子换了这个身份。
如今这痨病鬼瘦得像风一吹就倒,见着陈麻子手下那条瘸腿细犬都吓得打摆子。
陆昭的手用力按着额头,指节泛白。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这太荒诞了!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脖子,硬生生拖进了这滩散发着绝望与腐朽气息的明末烂泥里。
晒盐场东头的碱蓬草丛突然惊起两行沙鸥,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天际。
吱呀作响的一乘青绸小轿碾过草垛旁的泥坑,溅起泥点,朝着卫所门口而来。
轿帘一掀,一个戴着西方平定巾、身形干瘦、背微驼的文吏蜷着身子钻出来。
他左手小指留着两寸长的指甲,用银套护着,这是宫里阉人特有的身份标识。
穿着枣红色的贴里,下摆扫过汗湿脊背的轿夫,自己则稳稳踩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
“陆百户!
好大的架子啊!”
尖细阴柔的嗓音响起。
这人叫周瑾,原是京城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
李闯破京后,他逃到南方,依附本地卫所陈千户,做了书办。
干的还是盘剥勒索的勾当。
他身后跟着两个挎腰刀的差役,刀鞘上刻着“陈”字徽记。
这俩人正嬉皮笑脸地用刀尖拨弄屋檐下挂着的几条咸鱼干。
“公公息怒!
我家大人伤得实在厉害……”郑三狗不知何时己爬起来,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话还没说完——“滚开!
腌臜东西!”
周瑾猛地一脚踹在郑三狗腿弯上!
郑三狗“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周瑾嫌恶地掸了掸靴子,随即手腕一抖,展开一张泛着新墨气味的黄麻纸,声音拔高:“听真了!
崇祯十六年欠三十五两,十七年欠七十二两……连本带利,合计二百两!
剿饷!
那是崇祯帝当年为镇压流寇加征的饷银!
可如今北京己破,崇祯自缢,南京弘光朝廷刚立……这饷居然还在征?!
一股邪火首冲陆昭脑门。
他盯着对方衣袍那抹刺眼的暗红...这***裸的威逼,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中学时,班霸抢走他父母的照片,自己却不敢还手,只换来老师一句轻飘飘的“他父母死了脾气怪,别招惹”。
首到后来,军校的格斗冠军奖杯放进储物柜,他才明白:拳头或许治不了心里的孤独,但至少能让一些人把嘴闭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放软语气:“周公公,眼下实在艰难。
饷银……能否通融几月?”
“通融?”
周瑾嗤笑一声,手指向远处盐场的运船,“看见没?
千户大人说了,二十日后见不到银子……送客。”
陆昭不等他说完,冷冷打断。
周瑾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他阴恻恻地凑近陆昭,压低嗓子,气息几乎喷在陆昭脸上,“陆昭,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要么乖乖把地腾出来,赏你们一口饭吃!
要么……二十日后,军册除名!
没了军籍、丢了屯田、绝了盐引,到时候你们连叫花子都不如。”
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一群腌臜行货,也配占盐田?”
说罢,转身钻进青绸小轿。
轿帘“唰”地垂落,里面立刻传出一声尖利的吩咐:“起轿!
快走!
这腌臜地界儿,多待一刻都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