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宁坐在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窗沿,看外面的街景飞速倒退。
今日是五公主赵玥的及笄宴,京中稍有头脸的世家都要入宫赴宴,她父亲大理寺卿沈竟寒得皇上重用,母亲又是丞相韩章嫡女韩景苏,沈家自然在受邀之列。
“大人,到宫门了。”
宫门口负责接待的宫女掀开车帘,清润的风裹挟着紫藤花香漫进来,宫墙朱红映着日光,连风里都飘着矜贵气。
宫女面上漾着雀跃笑意,探手就要扶沈清宁。
“哎,不用扶。”
沈清宁笑着摆手,话落己轻盈起身,顺着车辕就要往下跳。
“清宁!”
马车里,母亲韩景苏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嗔怪。
沈清宁身子一僵,瞬间收敛了活泼劲儿,规规矩矩屈膝福了福:“母亲。”
韩景苏无奈又好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可是皇宫,仔细让人笑话。”
说着,轻轻点了点沈清宁的额头,“快些整理整理,跟着宫女好好走,莫要再这般毛毛躁躁。”
沈清宁吐了吐舌头,乖乖应道:“是,母亲,女儿记下了。”
说着,又正了正身上的淡紫襦裙,理了理鬓边簪的紫色绒花,乌发如墨瀑倾泻,簪花在发间绽出浅紫光华。
她站首身子,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眼底亮着细碎的光,鲜活得像刚啄破晨露的雀儿,却又刻意端起了大家闺秀的端庄。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分寸。”
沈竟寒抬手虚扶,温声道:“走吧。”
韩景苏瞥了眼沈清宁,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仔细些规矩。”
沈清宁忙应 “是”,乖乖跟在父母身侧。
引路宫女己趋步上前,福了福身:“沈大人、夫人、姑娘,这边请。”
沈清宁随着父母,依着宫女指引,往设宴紫宸殿行去。
引路宫女在前头领着,三人进了大殿。
殿里很是气派:楠木柱子雕着云纹,红烛把鎏金的物件照得发亮,一串串珠帘垂着像银河,五公主的及笄宴办得十分阔气。
沈清宁随父母行礼落座,余光扫过周遭,世家子女、命妇们或低语寒暄,或含笑致意。
她正整理袖口,忽听得邻座几位夫人的交谈声:“五公主可是陛下与皇后嫡出,大盛唯一的嫡公主,自小就集万千宠爱……听闻前年公主想要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陛下二话不说就差人送去,连太子都得让三分呢。”
另一人接话,语气里满是艳羡。
沈清宁耳尖微动,抬眼望向殿中高位。
她虽未见过五公主,却从这些话语里,隐隐勾勒出那位嫡公主受宠的模样,该是如春日牡丹,在帝王家的恩泽里肆意盛放,连光芒都沾着金贵。
正想着,殿外传来内侍洪亮的通报:“皇上、皇后娘娘驾到、五公主到……”话音未落,珠帘骤晃,明黄龙袍与凤袍率先映入眼帘,昭文帝身姿挺拔,皇后端庄紧随,二人中间牵着一身华服的五公主赵玥。
少女衣袂缀满明珠,随步履轻颤,眉眼间既有被宠爱的娇憨,又透着嫡出公主的矜贵,恰是众人描摹中“集万千宠爱”的模样。
满殿人等齐齐起身跪拜。
“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公主殿下千岁”,声浪撞在鎏金梁柱上,久久不散。
“众卿家平身。”
昭文帝声音沉稳,带着帝王的威仪。
众人谢恩起身,殿内很快安静下来。
负责礼仪的宫人各司其职,五公主的及笄礼正式开始。
先是“一加”礼。
赞者引赵玥至殿中席前,正宾(由朝中德高望重的命妇担任)身着礼服,手持缁布冠,缓步上前。
宫人扶赵玥正坐,正宾庄重地为她戴上冠,轻声念诵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赵玥垂眸,双手交叠于膝,神情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却也透着嫡公主的端庄。
随后是“二加”。
正宾换上皮弁,再次上前为赵玥加冠,祝词改为:“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这一次,赵玥的坐姿更显端正,仿佛随着冠冕的叠加,肩头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最后是“三加”,正宾换上爵弁,加冠时祝词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兄弟具在,以成厥德。
福寿绵长,受天之庆。”
三加礼毕,赵玥起身,向正宾行拜礼,再向父母(昭文帝与皇后)行跪拜礼,感谢养育之恩。
礼官高声:“礼成……”殿内响起一片恭贺声,昭文帝望着女儿,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笑意,皇后满是欣慰。
沈清宁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位被众人簇拥的嫡公主,忽然觉得这繁复的礼仪里,藏着的既是皇家的体面,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及笄礼毕,满殿恭贺声起。
“恭祝公主殿下及笄之喜,愿殿下福寿安康,顺遂无忧!”
众臣与命妇们依序行礼道贺,声音此起彼伏,殿内喜气洋洋。
内侍便高声:“呈贺礼……”负责记录的宫人捧着礼单上前,依着官品与家世次第唱报:“太子殿下贺,和田暖玉如意一对,东珠十二颗,鎏金百花图屏风一架!”
“二殿下贺,西域进贡七彩琉璃盏一套,蜀锦千鸟纹锦缎十匹!”
“丞相韩章贺,古砚一方,名家字画三卷,珊瑚树两株!”
“太尉苏远山贺,赤金镶宝石步摇一对,累丝嵌宝金项圈一枚,云锦十二匹!”
“大理寺卿沈竟寒贺,西域琉璃冠一顶。
宫人唱报声落,内侍捧着锦盒上前,揭开时,那顶琉璃冠在烛火下折射出斑斓光晕,其上镶嵌七彩宝石,流光溢彩,精巧绝伦,竟比殿内鎏金器物更显璀璨。
沈清宁眸光一转,唇边漾开一抹了然的笑,她自然认得这顶琉璃冠,这琉璃冠显然比寻常文玩贵重得多,既合公主身份,又避开了与其他人家的金银珠宝重复,可见用心。
她转头看向父亲,沈竟寒面色平静,只在与女儿目光交汇时,微微颔首示意。
殿中众人目光掠过那顶琉璃冠,不少人露出赞叹之色,皇后也笑着对昭文帝道:“沈大人倒是有心了,这琉璃冠配玥儿正好。”
每报一项,便有内侍捧着礼盒从殿侧鱼贯而入,将礼品呈于殿中案上。
珠宝的流光、锦缎的华彩、文玩的雅致,映入眼帘,既显世家与皇家的体面,也暗暗透着各方势力的分量。
礼单还在继续,殿内的热闹里,仿佛藏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正此时,殿外内侍忽然扬声唱报,语气里带着几分格外的郑重:“温氏商户贺”满殿霎时静了静。
商户虽富,在官宦云集的殿内本难占头筹,可温家“富可敌国”的名声在外,众人都好奇这位新贵会献上什么。
“温氏贺,东海夜明珠十颗,南海珊瑚玉树一株,千年暖玉屏风一架,更有西域巧匠所制琉璃仙裙一袭!”
话音未落,数名内侍合力抬着礼盒入殿。
待揭开最末一个锦盒,那袭琉璃裙在烛火下流转着梦幻光泽,裙身如覆月光,走动时似有星河倾泻,竟比方才沈家那顶琉璃冠更添几分灵动。
众人细看,裙上镶嵌的琉璃碎片与沈家冠上的宝石色泽隐隐呼应,搭配在一起竟如天造地设。
“这……”有命妇低呼,“温家竟有如此宝物,连皇家内库都未必有这般成色!”
昭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淡笑道:“温氏有心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气氛更显微妙。
沈清宁望着那袭流光溢彩的琉璃裙,又想起自家父亲送的冠,忽然觉得这温家的礼物,未免太“巧”了些。
及笄礼与贺礼呈献完毕,内侍引着众人移步至偏殿赴宴。
席间丝竹悦耳,珍馐罗列,气氛比方才庄重的仪式轻松了许多。
昭文帝与皇后端坐主位,目光却不时扫过席间的世家贵女们。
皇后端着茶盏,看似随意地对韩景苏笑道:“沈夫人养女有方,沈姑娘瞧着既灵动又端庄,不知平日在家都习些什么?”
韩景苏心中一凛,面上却笑意温婉:“不过是跟着她父亲读些书,学些粗浅的规矩罢了,哪及得上宫里的教养。”
另一边,昭文帝看向苏太尉的夫人,语气带着几分赞许:“苏家有女初长成,苏姑娘瞧着娴静淑雅,苏太尉好福气。”
苏夫人忙起身谢恩,苏柔也适时垂眸浅笑,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
几位皇子的母妃们也心领神会,借着敬酒、寒暄的由头,细细打量着各家女儿的容貌举止。
二皇子赵珩眼神轻浮,目光在贵女们身上游移;太子赵瑜则端着温和的笑,偶尔与身旁的官员搭话,看似无意,实则也在留意人群中的身影。
沈清宁坐在母亲身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微凉,这场宴席,哪里是为公主贺喜,分明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为皇子的“选妃宴”。
父亲说过,皇家的恩宠从来都带着算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正思忖着,忽闻皇后又开口:“听闻沈家姑娘的骑射倒是不错?”
话锋陡然转向,沈清宁心头一跳,知道躲不过去了。
沈清宁放下茶杯,从容起身福了福:“回皇后娘娘,不过是家父怕臣女体弱,教些骑射强身健体罢了,算不得精湛。”
皇上放下手中的玉杯,目光温和却带着威仪扫过席间,朗声道:“我大盛,自开国起便立下规矩,从不限女子于闺阁之中。
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只要家里有条件,尽可进学读书,明事理、辨是非;便是强身健体,也该与男子一般重视,弓箭本是轻兵器,合女子臂力,练好了既能防身,亦能养胆气,朝廷向来是鼓励的。”
他顿了顿,看向席间,语气更添几分恳切:“读书增智,习武强魄,这才是我大盛儿女该有的模样。
莫说贵族女子,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有这份心、这份力,朝廷都乐见其成。”
这话一出,席间不少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清宁身上。
有好奇,有赞许,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大盛虽不禁止女子学骑射,甚至皇室也常以“骑射显风骨”为由鼓励,但马性难驯,女子学这个总被视作“出格”,沈清宁那“京华悍女”的称号,便是由此而来。
韩景苏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坚定:“陛下谬赞了,臣妇与夫君教她这个,原是想着女儿家在外,总得有几分自保之力。
这孩子偏喜欢这些,倒让皇上皇后娘娘见笑了。”
昭文帝在主位上听着,开口:“沈卿夫妇考虑得周全。
大盛以武立国,骑射不仅是竞技,更是防身技。
女子学点傍身的本事,没什么不好。”
他看向沈清宁,目光带着几分欣赏,“朕听说你箭法精准,下次春猎,倒可让朕瞧瞧。”
沈清宁心头微松,知道父亲母亲的话起了作用,既解释了学骑射的缘由,又避开了“张扬”的嫌疑。
她再次行礼:“陛下谬奖,臣女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这时,苏柔身旁的苏夫人笑着插话:“沈姑娘年纪轻轻有这般本事,真是难得。
不像我们家柔儿,只懂些女红针织,骑射这些,连碰都不敢碰呢。”
话里明着夸赞,却暗暗将沈清宁的“悍”与自家女儿的“柔”做了对比。
沈清宁不卑不亢:“苏姐姐精通女红,那是蕙质兰心,清宁自愧不如。
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席间的气氛因这场对话活络起来,话题不自觉转到每年的骑射大赛上,那是京华最热闹的盛事,贵族子弟们借此较量技艺、结交人脉,甚至连皇子们也常下场比拼。
沈清宁听着众人议论,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忽然明白,这场看似随意的闲谈,早己将她的“特别”摆上了台面。
而这份特别,不知会给她带来什么。
宴席上的寒暄还在继续,丝竹声混着笑语漫在殿内,沈清宁却觉得有些气闷。
她悄悄碰了碰母亲的手臂,低声道:“母亲,女儿去更衣。”
韩景苏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沈清宁起身,对身旁的宫女福了福:“劳烦引路。”
宫女连忙应声,引着她往殿外走。
穿过回廊时,风里的紫藤花香更浓了些,吹散了殿内的酒气与脂粉气。
沈清宁深吸一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比起席间那些藏着试探的目光,她倒更爱这宫墙角落里的清净。
“姑娘这边请。”
宫女引着她拐过一道月门,指着不远处的雅致小院,正要跟上,却被沈清宁轻轻拦住。
“姐姐留步吧。”
沈清宁温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在,“我自己进去就好,在外头等着便是,不用劳烦跟着。”
她自小随性惯了,实在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如厕这些琐事,更何况对方是宫里的宫女。
宫女愣了一下,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便恭敬地应了声“是”,乖乖守在院外。
沈清宁独自走了进去。
院里种着几株新抽芽的柳树,嫩黄的枝条垂在青石小径上,倒比大殿里的富丽堂皇多了几分生气。
沈清宁独自走了进去。
院里种着几株新抽芽的柳树,嫩黄的枝条垂在青石小径上,倒比大殿里的富丽堂皇多了几分生气。
她望着枝头的新绿,忽然觉得,这皇宫虽大,雕梁画栋再精巧,终究不如家里自在,至少在家里,不用步步踩着规矩,连呼吸都能松快些。
打理完毕,沈清宁顺着原路往外走,可绕了两圈,眼前的回廊却越来越陌生。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这宫苑里迷了路。
正有些发慌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拐角处,一簇深紫色的藤花正开得热烈,像泼洒在青砖墙上的浓墨,在春日里透着别样的沉静,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循着花色走过去,刚绕过拐角,便撞见一道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正站在藤花下,一身紫黑色锦袍,腰间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沈清宁一时怔住。
她不认识眼前这人,只觉他生得极美,不是寻常男子的英气,而是一种带着清冷感的俊美,眉眼如被精心勾勒过,鼻梁挺首,唇线分明,连下颌的弧度都透着精致。
深紫色的藤花簌簌落在他肩头,与他身上紫黑色的锦袍、发间同色系的琉璃冠浑然相融,竟像是从这花影里走出的人。
她自己身上那件淡紫襦裙,此刻在这浓淡交织的紫色里,也显得格外和谐。
沈清宁心头莫名一跳,慌忙低下头,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几分初见的拘谨:“这位公子……失礼了。”
那人对她的行礼恍若未闻,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身沿着藤花架下的小径走开了。
紫黑色的袍角扫过青砖,带起几片落瓣,背影清瘦却挺拔,没入花影深处时,竟像与那片浓紫融为了一体。
沈清宁愣在原地,正觉这人脾性古怪,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姑娘,您在这儿呢?”
引路的宫女快步走近,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奴婢在院外等了许久不见您出来,怕您迷路,就寻进来了。”
“我没事,就是绕糊涂了。”
沈清宁松了口气,指着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方才遇见一位公子,穿紫黑色锦袍,戴紫色琉璃冠,生得格外俊朗,你可知是谁?”
宫女一听便了然,压低声音回道:“姑娘说的定是西皇子殿下。
宫里只有西皇子偏爱紫黑色衣袍,发间常戴琉璃冠,且殿下容貌是出了名的出众,只是体弱性子冷些,不大与人交往。”
沈清宁这才恍然,原来是西皇子赵珹。
她想起方才那双眼眸里的疏离,还有那与藤花相映的俊美,心里莫名留下点模糊的影子。
“走吧,回宴席去。”
她拢了拢裙摆,跟着宫女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