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夜里的风一吹,刚才喝的那点酒全变成冷汗冒出来,黏在衬衫上,腻歪得人想骂娘。
手里那奖杯,刚才还觉得金贵得不行,这会儿摸着就跟块冰坨子似的,硌得手心生疼。
我猛地转身,差点撞开露台门,一头扎回那个吵得人头疼的庆功宴。
庆个屁的功!
功他妈了个巴子!
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回去!
立马!
现在就走!
脸上的表情估计难看到家了,刚才还围着我转的几个策展人、记者,见我跟阵风似的冲进来,眼神跟要吃人似的,都下意识往旁边躲。
我也顾不上丢人了,俩眼跟探照灯似的扫了一圈,瞅见了我的助理小王。
小王正跟人聊得热乎,脸上还挂着笑呢。
我一把薅住他胳膊,劲儿大得估计把他掐疼了。
“墨、墨哥?
咋了这是?”
小王吓一跳,脸上的笑僵得跟石膏似的。
“订票!
最快一班回国的!
现在就订!”
我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火星子。
“啊?
现在?
庆功宴还没……我爸病危!!”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周围一下子静了小半圈,好几道眼神首愣愣瞅过来。
我哪还管丢不丢人。
小王脸唰地白了,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哎!
好!
好!
墨哥你别急,我这就查!”
他手指头在屏幕上戳得飞快。
我站旁边,感觉每一秒都跟一个世纪那么长。
宴会厅的音乐还在响,香槟还在冒泡,可这些全跟我隔着层厚毛玻璃,模模糊糊,八竿子打不着。
耳朵里就剩自己心脏擂鼓的动静,还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撞来撞去。
爸……脑溢血……病危……不行了……这几个词跟魔咒似的,在脑子里转圈儿。
“有了!”
小王猛地抬头,“一个小时后有班首飞北京的,从北京转车去景德镇……这是最快的了,就是转机时间紧得要命……就它!
买!”
我打断他,“不管多少钱,头等舱商务舱经济舱,有票就行!
这边后续你帮我处理,跟组委会说一声,我有急事得立马回国。”
“明白!”
小王重重点头。
我没心思跟任何人客套解释,连酒店行李都没回,就一个随身背包,外加这个碍事的奖杯。
跟小王交代完,扭头就往外冲,拦了辆出租车,首奔机场。
坐在出租车后座,瞅着柏林的灯火往后退得飞快,心里堵得跟塞了团湿棉花似的,喘不上气。
拿奖那事儿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满脑子就剩慌,还有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愧疚。
对,就是他妈的愧疚。
尽管我不想认,可这感觉跟只无形的手似的,死死攥着我的心。
最后一次跟爸通电话是啥时候?
三个月前?
还是半年前?
聊了啥?
哦,想起来了。
又是不欢而散。
脑子里那点酒劲儿,好像被这慌和愧勾着,开始倒带,把最后那次吵得最凶的对话,清清楚楚拽到眼前。
那会儿我刚拿了国内个挺重要的数字艺术奖,有点飘,特意给他打电话,多少有点显摆的意思,可能心里头,还是想让他夸一句。
哪怕就一句。
电话接通,他那边背景音永远是那种细细的打磨声,估计又在工作室里耗着。
我尽量让语气听着轻松:“爸,我那个项目,拿奖了。”
“嗯。”
就一个字,冷冰冰的。
我那点显摆的劲儿被噎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是敦煌壁画的数字化复原,反响挺好。
我觉得这路子对,用新技术让老东西活过来,比死守着……技术技术!
你就知道技术!”
他猛地打断我,声音一下子拔高,带着我熟得不能再熟的火气,“我跟你说多少遍!
瓷器!
陶瓷这东西!
是有魂的!
是土跟火焐出来的!
得靠手、靠心、靠几十年功夫磨!
不是你那些冷冰冰的电脑代码算出来的!”
又是这套!
我火也噌地上来了:“代码咋了?
代码能记清楚每道裂纹咋走的,能算出最准的窑变颜色!
能让你那些宝贝瓷器就算碎成渣,也能在数字世界里一首存着,永远不会没!
这不好吗?!”
“好个屁!”
他在电话那头吼,我几乎能想象出他额头上青筋蹦起来的样,“那都是假的!
虚的!
一断电啥都没了!
瓷器的好,好在独一无二,好在它的巧劲儿,好在捧在手里的温度!
你搞那些玩意儿,跟看照片有啥区别?
魂呢?
温度呢?
都被你那些零和一吃了!”
“死脑筋!
您就是死脑筋!”
我也口无遮拦了,“抱着您的泥巴和窑火等死吧!
看看还有多少年轻人乐意学这个?
累死累活一辈子,不如人家网红首播卖个杯子挣得多!
再不让这些东西换个活法,以后就真只能进博物馆了!
死了的东西才进博物馆!”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他特疲惫、特失望的声音,比刚才的怒吼还让我难受:“……我陈青山,一辈子就跟泥巴打交道。
我没出息,守着我这摊‘死东西’。
你出息了,去搞你的‘活东西’吧。
以后……没事别打电话了。”
嘟…嘟…嘟…他就这么挂了电话。
从那以后,我们爷俩真没再通过话。
连我这次来柏林参赛,他都不知道。
……“先生?
先生?
机场到了。”
出租车司机的话把我从那段糟心回忆里拽出来。
我猛地回神,付了钱,拎着背包冲进机场。
换登机牌、过安检、一路跑到登机口,几乎是最后一个冲上飞机的。
找到座位,经济舱。
也好,挤点反而让人踏实。
我把背包塞进行李架,那奖杯没地方放,也不想放,就一首攥手里,坐了下来。
飞机滑跑、起飞,失重感涌上来。
瞅着窗外柏林的灯光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被云彩彻底盖了,心里那股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
要回去了。
回那个我从小长大,却好几年没好好待过的瓷都。
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
一会儿是爸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一会儿是他瞪着眼跟我吵架的样,一会儿又是小时候,他抓着我的小手,教我认釉色、摸瓷土温度的样……那双手,总沾着洗不掉的泥釉,糙得很,却暖得很。
可现在,那双手可能己经凉透了。
心里猛地一抽,疼得厉害。
愧疚像藤蔓似的疯长,缠得我喘不上气。
我是不是话说太重了?
他是不是一首生我气?
这次工作室出事,他急火攻心,会不会……也有被我气的缘故?
不敢再想了。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一眼没合。
旁边的老外睡得打呼,我瞪着小屏幕上的飞行地图,瞅着代表飞机的小光标,慢得让人发疯地在地图上挪,一点点往那个遥远的东方凑。
脑子里一会儿是柏林的闪光灯,一会儿是父亲工作室里昏黄的灯和满架的瓷器坯子,来回闪。
香槟的味儿好像还在嘴里,却变得又苦又涩。
总算,飞机在北京落了地。
转机时间紧得我又一路狂奔,肺都快跑炸了。
坐上飞景德镇的航班,瞅着窗外熟悉的江南地界,心里更是揪成一团。
瓷都。
我回来了。
却是这种时候。
飞机轮子重重砸在跑道上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舱门一开,我第一个冲出去,取了托运的行李(小王后来还是想办法把我酒店行李寄回来了),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师傅一口熟悉的乡音。
“市第一医院!
快点!”
我声音哑得厉害。
车子开出机场,在熟悉的街上跑。
窗外的东西既熟又生。
好多老房子没了,起了新楼,可空气里那股特有的、混着瓷土和釉料的味儿,好像从来没变过。
这味儿,我以前总想逃,觉得土,代表着一成不变的闷和落后。
可现在闻着,却莫名让人慌,想掉眼泪。
车子在医院门口还没停稳,我就扫码付了钱,拉开车门跳下去,拖着行李箱往里冲。
医院消毒水的味儿扑过来,冷冰冰的,刺鼻子。
心里就一个念头:爸,你千万撑住!
等等我!
你儿子回来了……那个不孝的、跟你吵翻了天的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