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米深的黑,比最稠的墨汁还要凝滞。压强攥着耳膜嗡嗡作响时,我猛地睁开眼。
面罩上那道狰狞的裂缝正汩汩往里灌着海水,咸腥气像把淬了毒的碎玻璃,直呛进肺叶深处。
咬在齿间的氧气管只剩半截,橡胶在口中慢慢融化,每吸一口气,
都能数清气泡挣扎着上浮的个数。左腿沉得像坠了铅块。海草在脚踝缠成死结,
墨绿色的藤蔓正往肉里钻,越挣扎勒得越紧——像陈默最后看我的眼神,冰冷又执拗。
备用氧计量器在闪,红色数字跳得比心跳还急。十二分钟。右手摸到刀柄时,指节抖得厉害。
是陈默送的那把潜水刀,刻着"共赴深蓝"的字迹此刻硌着掌心,倒成了救命符。
刀刃反抵掌心时,才发现断了肌腱的手指没法握拳,偏能用这种诡异姿势发力。
他当年总笑我握刀像握笔,说科学家的手不该沾血腥。海草最密的地方,
我找准支点猛力一划。"咔"的脆响里,刀刃崩出个豁口,
暗红色液体突然涌出来——不是我的血。管水母藏在海草深处,半透明的触手缠上小腿,
像块烧红的烙铁往骨头缝里钻毒,麻劲儿顺着血管爬向心脏。我没松手。管它什么毒,
总比憋死在这儿强。海草断裂的瞬间,左腿骤然一轻,整个人被暗流掀得向上翻涌。
北纬十七度的漩涡,我记过无数次的洋流轨迹,此刻成了唯一的指南针。
身体像片失控的海带,在旋转中向上飘。右耳突然撞上硬物,"咚"的闷响震得眼冒金星。
是块礁石,轮廓和记忆里的沉船区完美重合。血顺着耳廓流入海水,
那点热乎气儿瞬间就被冻住了。左手还攥着那片布,从陈默潜水服上扯下来的。
粗糙纤维刮着掌心,沾着的锰结核粉末硌得指甲缝生疼。我把它塞进潜水服内侧,
用牙咬住衣领固定。管水母的毒素开始发作,小腿肿得像灌满沙子的麻袋,
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骨髓里扎。氧气快耗尽时,肺里像塞了团浸满海水的棉花。
只能拼命张大嘴,吞咽那些带着咸味的气泡。黑暗中忽然晃起微光,不是阳光——是幻觉吗?
使劲晃头时,右耳听不见声响,左耳却捕捉到微弱的水流声。渔民的作业区,
他们该在这一带下网。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在眼前摇晃,像极了陈默发布会上的聚光灯。
他举着我画的沉船图,说这是我用命换来的礼物,
台下的灯牌亮着"深海绝恋"——***恶心。拽了把氧气管,不知道剩下的氧气够不够。
只知道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前面。北纬十七度的暗流带着我斜向上冲,
礁石棱角刮破潜水服,后背破开的洞口里,海水直接贴上皮肤,冷得像冰。
右耳后的伤口又撞上什么,这次没那么疼了,大概是麻木了。血在水里拉出细长的红线,
像条引路的蛇。氧气表跳到"3"。最后三口。我松开氧气管任它上浮,
憋着最后一口气顺着暗流拼命蹬腿。管它什么毒,什么疼,什么陈默的脸——现在只想活着,
活着爬上去,把那片沾着锰结核的布,甩在他那张伪善的脸上。黑暗尽头终于有了亮,
不是幻觉。天光透过海水,像块被泡透的暖玉,越来越近。胸腔里的心跳擂鼓般震着,
右耳听不见,可骨头传来的震动比任何声音都清晰。小腿的麻木感快蔓延到腰,
视线里的光开始扭曲,像隔着层毛玻璃。但我还在动,用最后一点力气往上,再往上。
直到额头撞上硬物——是渔船底部。粗糙木板擦过脸颊时,竟带着阳光的温度。想喊,
喉咙里只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嘶声。左手攥着的布片已被指甲嵌进肉里,
锰结核粉末早和血混在一起。额头撞在船底的闷响震得牙床发麻。抬手想拍木板,
右手却使不上力,三根断腱的手指直挺挺伸着,只能用胳膊肘一下下撞船板。
"咚咚"声透过骨头传进耳朵时,上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像隔着层水。
有人探头,草帽檐挡住脸,只能看见下巴上发白的胡茬。他看见我的瞬间"啊"地后退,
船板吱呀作响。我张开嘴想喊,喉咙里依旧是"嘶嘶"声。他举着鱼叉,铁尖对着我,
手抖得厉害:"鬼……鬼啊!"我急了,左手抓着船帮使劲上拽。
管水母的毒让小腿硬邦邦的不听使唤,半截氧气管从嘴里滑出来,慌忙用牙咬住,
橡胶味混着血腥味呛得喉咙发紧。左手摸出那片布,往船板上用力蹭。
青黑色的印记像块脏疤,在浅色木板上格外显眼。渔民盯着印记,鱼叉不抖了,
却仍没放下:"你……你是……"说不出话的我急得用断指关节抵着喉咙,一下又一下。
骨头的震动里,我"听"见自己在说:"陈……默……"他愣住,眉头拧成疙瘩:"陈默?
那个海洋学家?"我点头的幅度大得像抽风,右耳后的伤口被扯得生疼,
血顺着脖子钻进潜水服领口,黏糊糊的。他眼神变了,怀疑里掺着好奇,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突然扯掉面罩,动作太猛差点把自己掀进海里。
右耳后那道新鲜的伤疤露出来,还在渗血,弯弯扭扭的形状像条小海沟。
渔民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鱼叉"当啷"掉在船板上。"这疤……"他声音发颤,
蹲下来指着我的耳朵,又指向远处海面,"跟三石礁那边的海沟……一模一样!
"我当然知道。三年前测绘时,我在图纸上画过无数次。陈默还笑我,画得比卫星图都准。
## 深海回响他突然伸手,像是要拉住我,指尖将触未触的瞬间,却猛地缩了回去,
仿佛我身上带着灼人的电流。“你等着!”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狂奔,
咚咚的脚步声砸在地面,混着急切的呼喊远远传开:“快!拿绳子!还有急救箱!
”我骤然松了口气,左手一软,身体险些坠向船外。慌忙中死死攥住船帮,
低头时才发现氧气管仍咬在唇间,而那块布——沾着青黑色印记的布,正牢牢贴在船板上,
像一枚永远不会褪色的证据。小腿的麻木感还在一寸寸往上蔓延,但我心里的寒意却散了。
至少,有人信了。至少,我离陈默又近了一步。海风拂过脸颊,带着咸腥的气息,
竟比深海里的死寂好闻得多。只是消毒水的味道趁隙钻入鼻腔,冲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墙上的镜子缺了块漆,歪斜地映出半张脸。我抬起右手想触摸脸颊,
三根手指却直挺挺地僵着。肌腱断裂的地方硬邦邦的,像塞了截生涩的铁丝。使劲弯折时,
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却怎么也合不拢。左手拽过写字板,木边硌得掌心发疼。
将笔尖塞进虎口用力夹紧,指节已泛出青白。低头看时,镜子里的手正在颤抖,
笔尖在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垂死挣扎的虫子。喉咙发紧,想骂出声,
溢出的却是嘶嘶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右耳一片死寂,
左耳却清晰地捕捉到笔尖刮过木板的声响——沙沙,像深海里的沙粒正簌簌下坠。凝视镜中,
右耳后的疤痕红得发亮,边缘翘着干皮。那是礁石划下的印记,在300米深海里,
疼得几乎让人晕厥。左手猛地发力,笔尖狠狠戳进木板。断指的关节抵着掌心,
钻心的疼痛瞬间炸开。坐标的核心节点却在疼痛中愈发清晰,一点点从笔尖流淌而出,
比记在本子上的模样更鲜活。原来在300米深海里,脑子只牢牢记住了这些弯弯曲曲的线,
其他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泡影。画到第三个拐点时,笔尖突然断裂,木茬扎进虎口,
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在板上晕开一小片猩红。我没有松手,换用断茬继续绘制。
血珠混着木屑,在坐标旁积成小小的一团。放下写字板时,桌角磕掉的碎块硌着胳膊。
拿起骨传导贴,将它牢牢粘在木头面上。手指敲下去——笃,笃,笃——三短一长。
那是当年在船上,陈默教我的暗号。他说,深海里,这声音传得最远,能救命。再敲一次,
节奏分毫不差。左耳灌满了笃笃声,像敲在厚重的棺材板上。镜子里的人眼眶泛红,
却不是哭了,是消毒水呛进了眼里。抓起潜水刀,刀柄上刻的字硌着手心——“共赴深蓝”。
那是陈默在海底餐厅送我的,他说以后每次潜水都要带着它。刀刃对着写字板压下去,
木屑纷飞。刻第一笔“共”字时,手滑了,歪到一边。重新落刀,使劲按压,刀刃陷进木板,
发出咯吱的锐响。左耳骤然刺痛,像有细针往里扎。刻到“蓝”字最后一笔,刀突然卡住。
用力拔拽时,木板裂了道缝,咔嚓一声格外刺耳。抬头看镜,右耳后的疤在灯光下蜿蜒,
像一条沉默的小海沟。潜水刀贴在板上,字周围的木头发白,像被海水浸泡过。
喉咙里又响起嘶嘶声,这次不是风箱,是笑。镜子里的人嘴角扯出难看的弧度,
眼里却燃着光。陈默,你看清楚——这疤,这手,这坐标。我从300米深海爬回来了。
你欠我的,用命还。会场的灯亮得晃眼,刺得眼睛生疼。我套着蓝色保洁服,
袖口沾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陈默在台上,西装笔挺,
手里举着那张图——沉船坐标图。那是我画的,现在却成了他的战利品。
“这是漾漾用生命换来的。”他声音发颤,台下立刻响起啜泣声。灯牌骤然亮起,
“致敬深海恋人”几个字晃得人睁不开眼。右耳听不见,左耳却被他的声音灌满,
像海水汹涌灌入,涨得生疼。左手攥着那块布——陈默潜水服上的碎片,
沾着青黑色的锰结核粉末,蹭得掌心发痒。周教授坐在第三排,头发白了大半,
正低头记着笔记。他是少数知道洋流会偏移的人。我推着清洁车,轮子碾过地毯的沙沙声,
巧妙地混进雷鸣般的掌声里。靠近过道时,陈默的声音更高了:“坐标精确到秒,绝无偏差!
”我弯腰假装捡垃圾,右手的断指让动作显得迟缓,恰好没人注意。
左手飞快地将那块布塞进周教授的资料袋。袋口拉链没拉严,青黑色的布角悄悄露出来,
像深海里探出的触须。周教授毫无察觉,仍在书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和记忆里的深海落沙重合。我拿起论坛手册,翻开空白页,指甲狠狠掐进去,
用力划出“17海里偏差”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用鲜血写就。手册被塞进资料袋,
挨着那块布。陈默在台上鞠躬,灯光镀在他脸上,像给谎言镀了层金。我转身推车往外走,
经过第一排时,故意撞翻了他的水杯。“哗啦”一声,水顺着桌沿流下,
浸湿了他摊开的图纸。伪造的沉积带标记在水里晕开,成了一团模糊的墨。
陈默的脸瞬间惨白,快得像被海水骤然淹没。“对不起。”我张了张嘴,发出的仍是嘶嘶声,
像风箱漏了气。他盯着我,眼神冷硬如深海寒铁,仿佛要将人拖进万丈深渊。我低下头,
推着车继续走,轮子还在响,沙沙,沙沙。走出会场,门口的保安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阳光从玻璃门涌进来,落在地上,亮得像300米深海里的磷光。左手掌心,
青黑色的锰结核印记洗不掉,像刻进肉里的誓言。左耳还塞着陈默的声音——“绝无偏差”,
像根深扎的刺。暴雨砸在海洋馆屋顶,噼里啪啦,像有无数人在跺脚。
我推着清洁车停在深海模拟舱门口。电子锁是坏的,上周我故意没报修。拖把杆是空的,
里面藏着潜水蜡,被体温焐得半融,黏在杆壁上。抬手看表,十一点零三分。保安刚巡逻过,
下一次,是十五分钟后。推门时的“吱呀”声,恰好被雷声吞没。模拟舱里很暗,
只有应急灯亮着绿光,照得锰结核模型像一块块墓碑。墙角的红外报警器闪着红点,
明明灭灭。我贴着舱壁走,影子被拉得细长,缩成一团。从拖把杆里倒出蜡,
温热的蜡液沾在手套上,滑腻如深海黏液。右手断指蜷不拢,便用关节蘸着蜡往舱壁上按。
第一笔是螺旋线,那是周教授教的,代表北纬17度洋流。指尖的蜡在快速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