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绑架的那些日子里,我才真正理解了一件事: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远胜于对已知的灾难。媒体和电影总是把绑架描绘成一场充斥着暴力、绝望和肮脏地下室的噩梦。但我的经历截然不同。没有撕心裂肺的呼救,没有血腥的威胁,甚至没有一句粗鲁的喝骂。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诡异的平静、规律的作息和品质上乘的三餐。他们夺走了我的自由,却给了我一种近乎完美的、与世隔绝的“保护”。这种巨大的反差感,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令人毛骨悚T然。他们是谁?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个谜团,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在我看似安全无虞的囚笼里,越收越紧。
那晚的记忆,像一部被剪辑师恶意处理过的电影,充满了突兀的跳切和失焦的特写。
我记得加班结束后走出写字楼时,脸上还带着项目收尾的疲惫与满足。夜里十一点的金融区,空气清冷,带着雨后特有的微腥。我盘算着回家后是该立刻洗澡睡觉,还是放纵自己点一份小龙虾外卖,庆祝这个长达三个月的项目终于画上句号。作为一名金融数据分析师,我的生活被数字、模型和无休止的尽职调查填满,这种短暂的自由时刻,对我而言无异于天堂。
我走向停车场,按下了车钥匙。一声清脆的解锁声后,两道车灯在不远处亮起,像黑夜中野兽睁开的双眼。我没有在意,直到我拉开车门的那一刻。
一只手从我身后闪电般捂住了我的口鼻,布料上刺鼻的、带着一丝甜腻味道的液体瞬间涌入我的呼吸道。我本能地剧烈挣扎,手肘向后猛击,却撞上了一堵坚硬如铁的胸膛。我的力量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被猫按住爪子的老鼠,徒劳而可笑。视野开始旋转,路灯的光晕在我眼前拉长、碎裂,最后,意识被拖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黏稠黑暗。
没有漫长的昏迷。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感觉就像是赴了一场宿醉的酒局后,在某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醒来。
没有想象中的麻绳捆绑,也没有封住嘴巴的胶带。我躺在一张柔软得恰到好处的床上,盖着一床带着阳光味道的纯棉被子。房间里光线柔和,来自天花板内嵌的灯带,均匀地洒满整个空间,没有一丝阴影。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瞬间冲刷着四肢百骸。我环顾四周,试图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布置极其简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临床级”的整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墙壁是哑光的米白色,摸上去冰冷而坚实。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是和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类似门禁卡的凹槽。
这绝不是酒店。这里更像是一个……高端的隔离病房,或者说,一个精心设计的囚笼。
我冲到门边,用力推、拉、捶打,金属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纹丝不动。我对着门大喊:“有人吗?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回应我的,只有我自己声音在密闭空间里的回响。
恐惧开始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脊背。绑架?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个高级白领,虽然收入尚可,但绝不是那种能让绑匪勒索千万赎金的富豪。难道是工作上的事?我最近负责的那个并购案,牵扯到几家公司的核心利益,难道是得罪了哪一方?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翻滚,每一个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陈旭,三十岁,逻辑和数据是我最擅长的武器。越是混乱的局面,越需要冷静的分析。
我开始仔细检查这个房间。桌子上放着一套未拆封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和一本书。我拿起那本书,是加缪的《局外人》,崭新的,连一丝折痕都没有。这算什么?绑匪的恶趣味吗?
卫生间里设施齐全,热水供应充足,马桶甚至还是智能的。所有的物品都是全新的,品牌普通,但质量很好,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当作武器的尖锐或坚硬物体。镜子是贴在墙上的薄膜,敲上去是墙壁的闷响。
他们考虑得非常周到。周到得令人发指。
就在我几乎检查完每一个角落时,金属门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窗口无声地滑开了。一个托盘被递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两个包子和一碟小菜。
我警惕地退后几步,盯着那个窗口。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将托盘稳稳地放在地上,然后迅速缩了回去,窗口再次关闭。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快得像个幻觉。
我没有动那些食物。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药?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彻底剥夺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我只能靠着自己的生物钟,大约估算着时间的推移。
大约过了七八个小时,小窗口再次滑开,一份午餐被送了进来。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甚至还有一小份水果。香气飘进我的鼻腔,让早已空空如也的胃开始***。之前送来的早餐,已经凉透了。
他们似乎很有耐心。
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把椅子搬到门边,只要窗口一开,我就要抓住机会和外面的人沟通,至少要搞清楚他们是谁,他们要什么。
又过了几个小时,晚餐时间到了。窗口准时滑开。
就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把托盘放下的瞬间,我猛地扑了过去,大喊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钱吗?要多少?!”
我的手刚要碰到那个窗口,它就以惊人的速度“唰”地一下合上了,险些夹到我的手指。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彩:“陈先生,请保持冷静。按时用餐,对你我都好。”
这是我被抓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冷静?你们把我绑架到这个鬼地方,叫我怎么冷静?”我用拳头捶着门,“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我就绝食!我什么都不会吃的!”
门外沉默了。
我以为我的威胁起到了作用。绝食,是人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手段。
然而,我低估了他们。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再也没有食物被送进来。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饥饿感像一条毒蛇,啃噬着我的胃,也消磨着我的意志。我开始感到头晕眼花,身体发虚。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或许我该先吃饱,养精蓄锐,再想办法。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上的小窗口终于再次滑开。这一次,递进来的不是托盘,而是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一行字:
“陈先生,我们无意伤害你。但你的不合作,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多不便。请用餐。”
平板电脑下面,是一份冒着热气的饭菜。
我盯着那行字,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们就像一群冷静的程序员,在处理一个不听话的程序错误。没有愤怒,没有恐吓,只有程序化的提醒和修正。
我妥协了。我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我拿起那个平板电脑。上面只有一个应用程序,图标是一个白色的圆圈。我点开它,里面是海量的电影、电视剧和电子书,甚至还有几款单机游戏。网络连接是断开的,所有的内容都是预装好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养起来吗?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规律。每天三餐准时送到,种类丰富,营养均衡。我甚至可以提前一天通过平板电脑上的一个简易程序,在有限的菜单里选择第二天的餐食。他们会定期送来换洗衣物和新的书籍。
除了没有自由,这里的生活质量比我加班时还要高。
这种规律性让我感到恐惧。绑匪不都应该是急着要赎金吗?为什么他们这么有耐心?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开始利用他们提供的资源。我疯狂地阅读、看电影,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保持大脑的运转,为了不让自己在无尽的等待中疯掉。我开始在房间里坚持锻炼,保持体力。我甚至开始和送餐的人说话,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得不到回应。
“今天天气怎么样?”
“外面有什么新闻吗?”
“我的家人……他们还好吗?”
只有一次,在我问到家人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声音隔着门板回答了一句:“他们很安全,不用担心。”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了涟漪,却也带来了更多的谜团。他们知道我的家人,他们似乎在监视着一切。
第七天,我决定再次尝试打破僵局。
晚餐时,我对着小窗口说:“我要见你们管事的。我有事情要谈。”
门外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们能听见!”我提高了音量,“你们这样耗着,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们要钱,我可以配合。我的银行账户、股票、基金,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能保证我的安全,并且不伤害我的家人!”
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筹码都摆了出来。我试图让他们明白,我是一个有“价值”且愿意“合作”的人质。
这一次,门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又一次失败了。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那扇我捶打了无数次的金属门,竟然无声地向一侧滑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身后,是两个和我之前交谈过的、戴着战术风镜和黑色口罩的年轻人,身形彪悍,像两尊沉默的门神。
中年男人看起来不像绑匪,更像是我在会议室里会遇到的那种企业高管。他脸上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先生,你好。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正戏,终于要开始了。
我跟着他走出房间,走进一条和房间内部风格一致的、纯白色的走廊。走廊很长,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金属门。这里到底关了多少人?
我们走进一个房间,像是一个审讯室,但布置得却像一间简约的会客室。一张金属桌,两把椅子。
我们相对而坐。他把一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陈先生,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他微笑着说,语气温和得像一位心理医生,“但在你提问之前,我想请你先看一样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资料,第一页就是我的个人信息,从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到银行流水、通话记录,详尽到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脸色越来越白。里面不仅有我的信息,还有我父母的、我女朋友的,甚至还有我大学室友的。更让我震惊的是,后面还有十几页,是我负责的那个并购案的所有内部数据、邮件往来、甚至是我们团队内部几次秘密会议的录音整理稿。
这些东西,很多都属于我们公司的最高机密。他们是怎么弄到的?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沙哑。
中年男人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着我。
“我们是谁不重要,陈先生。”他说,“重要的是,你现在很危险。”
我冷笑一声:“我当然危险!我现在就在你们这群绑匪手里!”
他摇了摇头,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碎了我此前所有的猜测和恐惧。
“我们绑架你,不是为了伤害你。”
“而是为了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