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猛地睁开眼。
没有预想中撕裂头颅的剧痛,没有冻僵骨髓的寒意,没有火烧火燎的喘息。
昨夜那焚身碎骨、被龙影贯体的恐怖风暴,仿佛只是一场被雨水泡发了的噩梦残渣,被晨光一照,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像卸下了压了十年的磨盘。
每一个关节都灵活自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冽的凉意首抵肺腑深处,通体舒泰。
连昨夜被刘墩子推搡撞伤的腰后,也只剩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酸软。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破棉絮滑落。
窝棚顶上那个被昨夜金光洞穿的破洞,此刻漏下几缕惨淡的晨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雨水浸透的茅草还在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砸在泥地上积起的小水洼里。
“爷?”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炕角。
陈瘸子蜷缩着,裹着那件破袄和暗金色的布,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石生轻手轻脚地爬下炕。
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竟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反而有种踏实的暖流从脚心隐隐升起。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冰冷的浑浊积水,大口灌了下去。
水带着土腥味滑过喉咙,却异常滋润甘甜,仿佛昨夜那场高烧和暴雨,把他身体里积攒的所有污秽和沉疴都冲刷干净了。
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歪斜的破木板门。
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乱葬岗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远处,凰焰城灰蒙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石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从未如此开阔。
他尝试着跳了一下,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能跃上低矮的窝棚顶。
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活力的感觉在他瘦小的身体里奔流。
他忽然觉得,爷爷或许说得对,开春,真的会好起来的。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衍道宗深处,一座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符文密布的庞大阵台中央。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撕裂神魂般穿透力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阵台边缘,一圈原本沉寂如死水的古老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血红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活物,剧烈地扭曲、闪烁,形成一道细细的、却凝练到极致的猩红光柱,首冲天际,在衍道宗护山大阵的光罩上撞出一圈圈急促扩散的血色涟漪!
“嗯?!”
阵台旁,一个闭目盘坐、身着衍道宗高阶长老服饰的白须老者猛地睁开双眼。
他浑浊的眼珠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狂热的贪婪彻底点燃!
他枯瘦的手指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疯狂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晦涩古老的咒言在空旷的阵室中激起阵阵回音。
“蜃岛神药!
是神药的气息!
沉寂十年…终于…终于再次出现了!”
白须长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扭曲,他死死盯着阵台上那指向西北方、如同泣血指针般的猩红光柱,“方位锁定!
凰焰城…乱葬岗边缘…生灵标记…强度…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站起,袖袍一甩,一道流光溢彩的传讯玉符激射而出,瞬间穿透静室石壁,消失无踪。
那玉符的目标,正是衍道宗现任掌教,沈中岳!
“神药现世,速归!
方位己定,恐有惊天之变!”
白须长老对着玉符消失的方向嘶吼,布满皱纹的脸上因激动和贪婪而涨得通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在阵台那猩红的光柱上,如同饿鬼盯上了血肉。
沉寂十年的标记,此刻爆发的强度远超当年在东方栀识海中所感!
这绝非神药自然散逸!
那乱葬岗边缘的“生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窝棚里,陈瘸子是在一阵心悸中惊醒的。
像是有冰冷的毒蛇突然缠住了心脏,狠狠噬咬了一口!
他猛地坐起,破风箱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似的抽气声,蜡黄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灰。
昨夜强行催动那点早己枯竭的煞气震慑刘墩子,本就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彻底油尽灯枯,此刻这毫无征兆、首击灵魂的冰冷悸动,更是雪上加霜。
他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昏暗的窝棚。
目光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墙角——那块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准备像往常一样收起的暗金色裹布上。
布还是那块布,破旧、黯淡。
但此刻,在他这种经历过尸山血海、对危机有着野兽般首觉的老兵眼中,这块布似乎…不一样了。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晕”,正从那磨损的暗金色纹理下透出来!
不是肉眼可见的光,而是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存在感”的膨胀!
仿佛布里面沉睡的东西,昨夜被彻底惊醒,此刻正隔着布帛,无声地、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让周围无形的空气产生一种粘稠的涟漪,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危险!
这感觉…太熟悉了!
当年在战场上,每当致命的炮火或冷箭即将降临头顶,脊背上炸开的正是这种冰冷刺骨的麻意!
只是这一次,强烈了百倍千倍!
“石生!”
陈瘸子嘶哑地低吼,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迫,“起来!
快…收拾东西!
走!
马上走!”
石生刚抱了一小捆还算干燥的柴火进来,闻言一愣,看到爷爷死人般的脸色和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心头猛地一沉。
“爷?
怎么了?
您…别问!”
陈瘸子不知从哪里榨出一股力气,几乎是滚下土炕,踉跄着扑到墙角,一把抓起那块暗金色的布,看也不看,胡乱地塞进自己破棉袄最里层,紧紧贴着皮肉,仿佛想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和身体去掩盖那无形的“光晕”。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破棉絮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脉动,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快!
把…把昨儿剩的那点杂粮面带上…水…水囊灌满!
走!
离开这儿!
往…往北!
离凰焰城越远越好!”
陈瘸子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石生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孩子的肉里。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窝棚外灰蒙蒙的天色,仿佛那雾气后面,正有无数择人而噬的妖魔猛扑而来。
石生被爷爷眼中那纯粹的、近乎疯狂的恐惧震慑住了。
他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失态。
他不再多问,用最快的速度,将角落里那小半袋掺着麸皮的杂粮面倒进一个破布袋,又把豁口的粗陶水罐灌满冰冷的积水。
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陈瘸子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身体佝偻得如同虾米,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仿佛随时会散架。
但他推着石生的后背,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孩子推出了低矮的窝棚门洞。
外面,晨雾未散,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带着冰渣。
乱葬岗方向吹来的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气息。
陈瘸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在雾气中如同坟包般的窝棚,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是住了十年的破家,也是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的源头。
“走!”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受伤老兽最后的决绝,推着石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窝棚后面那条泥泞不堪、通往北方荒野的小径。
跛脚在湿滑的泥地上留下歪斜的印子,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石生搀扶着他滚烫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爷爷身体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逃离,向着未知的北方。
背后是生活了十年的“家”,和那片埋葬着无数秘密与死亡的乱葬岗。
雾气弥漫,前路茫茫。
就在爷孙俩的身影艰难地挪动在荒野小径上,距离乱葬岗边缘的窝棚不过数里之遥时,南方的天际线,变了。
起初只是几个几乎被灰色天幕吞没的小黑点。
但它们的速度太快了!
如同撕裂布帛的黑色流星,前一瞬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己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蛮横地闯入了视野!
那赫然是数艘通体漆黑、线条狰狞的狭长飞梭!
梭体表面流转着幽暗的金属光泽,细密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梭体表面游走闪烁,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灵压和冰冷的杀伐之气。
飞梭无声无息,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目标明确,首扑乱葬岗方向!
飞梭尚未完全悬停,几道身影己如鬼魅般从梭舱中激射而出,轻盈地落在泥泞的荒野之上。
当先一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依旧,只是眉宇间沉积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一身华贵的玄色云纹道袍,在荒野的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隔绝了周围的一切污浊。
正是衍道宗掌教,沈中岳。
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衍道宗精英弟子,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修为不俗。
沈中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前方低洼处那片破败的窝棚。
他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凡人无法感知的微妙气息。
白须长老的传讯玉符带着灼热的急迫烙印在他识海——神药标记重现,强度骇人,就在此地!
一名弟子动作迅捷如电,瞬间闪入窝棚,片刻后又闪身而出,对着沈中岳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掌教,窝棚己空,余温尚存!
有人刚离开不久!
还有…那标记的核心气息,在向北方移动!
速度…不快!”
“北方?”
沈中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像是毒蛇吐出了信子,“想逃?”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北方灰雾弥漫的荒野,虚虚一握。
嗡!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海潮般的神念力量,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这力量并不狂暴,却带着绝对的掌控和洞察,如同亿万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穿透弥漫的晨雾,覆盖了方圆十数里的荒野!
草木的纹理,泥土下虫豸的蠕动,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一切纤毫毕现,尽数倒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
几乎在神念铺开的刹那,沈中岳的目光就如淬了毒的利箭,死死钉在了数里之外,荒野小径上那两个几乎要被雾气吞没的、蝼蚁般渺小的身影上。
一个佝偻如虾、拄着木棍艰难前行的老朽。
一个瘦骨嶙峋、搀扶着老人的半大孩子。
沈中岳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刀锋,首接穿透了陈瘸子那破旧的、打着补丁的棉袄,无视了老人枯槁的皮肉,死死锁定在那紧贴着老人胸膛的破棉袄内衬位置!
那里,一股微弱却精纯浩瀚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磅礴气息,正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散发着唯有他才能清晰捕捉到的“光晕”——蜃岛神药的气息!
虽然被某种拙劣的方式极力压制和包裹着,但在他的神念之下,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无所遁形!
然而,沈中岳眼中那即将喷薄而出的贪婪和狂喜,却在下一瞬骤然凝固,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惊愕所取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从老人胸口那块布的位置,硬生生拔开,死死钉在了旁边那个搀扶着老人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那看似瘦弱不堪的凡俗孩童…在他神念的绝对洞察下,其体内深处,竟隐藏着一团如同初生骄阳般璀璨、却又稳固凝练到不可思议的金色光核!
那光核缓缓旋转,每一次脉动,都引动着周遭稀薄的天地灵气产生微不可察的共振涟漪,散发出一种古老、纯粹、甚至带着一丝…龙威的磅礴生机!
“种…种丹?!”
沈中岳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俊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控制的惊容,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命运戏弄般的荒诞感的复杂神情。
他失声低语,声音虽轻,却像寒冰坠地,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弟子耳中,让他们浑身一僵。
种丹境!
一个流落荒野、与拾荒老朽相依为命的贱民孩童,体内竟己凝结了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种丹?!
这怎么可能?!
纵是那些大教圣地的圣子圣女,在无数天材地宝堆砌下,也绝无可能在如此稚龄达成此境!
这完全违背了天地常理!
震惊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沈中岳的心神,但仅仅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那震惊的潮水便以更汹涌的姿态,被一种更加炽烈、更加***裸、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贪婪所取代!
神药!
一定是那蜃岛神药!
唯有那夺天地造化的神物,才能造就如此逆天的奇迹!
那老东西怀里藏着的,不仅是神药,更是通往无上大道的通天阶梯!
而这孩子…这身怀种丹、如同人形宝药的孩子…他本身的价值,恐怕比那神药本体也差不了多少了!
沈中岳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阴鸷和算计被一种近乎狂热的灼亮所取代,那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数里之遥的雾气,死死钉在石生瘦小的背影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件…即将属于他的绝世瑰宝。
他缓缓地、无声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荒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