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黄色的小花攒在叶底,风一吹便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铺了层细碎的星子。
茹梦蹲在树下捡桂花,发间别着支青玉簪子,是文喆用旧书摊淘来的老坑翡翠改的——她说“翡翠太贵重,不如青玉温润,像极了我们初见时那片梧桐叶……”。
“茹梦,够了!”
文喆拎着竹篮站在廊下喊,“陈姨说今年要做十斤桂花糖,你这小半筐够蒸三锅了。”
茹梦仰起脸,鼻尖沾着点桂花瓣,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文喆哥哥你懂什么?
这叫‘吉庆有余’——咱们院儿的桂树打我嫁过来那年就开始开花,今年要多捡些,给巷口的王奶奶、隔壁的小囡囡都分点。”
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篮,几片桂花簌簌落在她月白色的裙角,“再说……”她忽然踮脚凑近,“我要给你做个桂花香囊,揣在怀里,走到哪儿都带着我……。”
文喆的耳尖又开始发烫。
他望着她裙角沾着的桂瓣,想起五百年前中秋夜——那时他们还住在孤山脚下的竹屋,茹梦裹着他亲手缝的粗布棉袄,蹲在院儿里捡桂花。
他说“明年定要给你买金陵的蜜渍桂花”,她却歪头笑:“现摘的才香呢,等明年,说不定我就能化成人形,给你蒸桂花糕了……。”
“发什么呆?”
茹梦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己捡了小半筐,正踮脚去够高处的枝桠,发间的青玉簪子滑下来,险些掉在地上。
文喆忙上前扶住她腰肢,指尖触到她腰间软肉,不由轻笑:“当年那个爬树摘桃的小狐狸,如今倒学会让我护着了。”
“那是因为……”茹梦转身勾住他脖子,在他唇上轻啄一口,“现在的文喆哥哥,比五百年前更可靠呀……。”
巷口的团圆宴……中秋夜来得急。
傍晚时分,文喆刚关了书店的门,就见王阿姨拎着两盒广式月饼敲门,身后跟着拎着螃蟹的小李夫妇、抱着糖芋苗的张婶,连隔壁刚搬来的年轻夫妻都抱着孩子来了。
“小文啊,”王阿姨把月饼往桌上放,“这是我儿子从苏州带的,你和茹梦尝尝鲜。”
她转头瞥见蹲在院儿里帮小囡囡剥菱角的茹梦,眼睛笑成一条缝,“茹梦啊,快来搭把手,把桌子搬到葡萄架下——今年月亮大,咱们在露天吃!”
葡萄架是文喆去年春天搭的,如今藤蔓爬满了竹架,绿叶间坠着几串青葡萄。
茹梦将剥好的菱角盛在白瓷盘里,又去厨房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米糕。
她的月白裙角沾着点面粉,发间的青玉簪子随着动作轻晃,在暖黄的灯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文喆哥哥,你看!”
小囡囡举着块米糕跑过来,“茹梦姐姐做的桂花糕,比外婆做的还甜……!”
茹梦蹲下来,替小囡囡擦了擦嘴角的糖渍:“那小囡囡要乖乖的,等会帮阿梦姐姐数月亮上的兔子……。”
“月亮上有兔子吗?”
小囡囡歪着脑袋。
“有呀,”茹梦指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月轮,“那是我们狐族的守月仙,每到中秋就会下凡,给乖孩子送糖吃。”
“茹梦!”
文喆端着蟹醋从厨房出来,无奈地笑,“又哄孩子。”
“怎么是哄?”
茹梦接过醋碟,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五百年前中秋,我躲在树后面看你和老和尚赏月,你当时就说‘要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吃螃蟹,看月亮,该多好’——现在不都实现了?”
文喆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确实说过那句话。
那时他还是个穷书生,中秋夜没买到月饼,只能就着老和尚送的半块桂花糕,对着月亮发呆。
阿梦不知从哪儿变出个烤红薯,塞给他时说:“书生哥哥,红薯比月饼甜……。”
“文喆,发什么呆?”
茹梦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吃螃蟹啦!”
圆桌中央摆着一只青瓷大盘,十只肥美的阳澄湖大闸蟹蒸得通红,蟹壳上的膏黄泛着琥珀色的光。
王阿姨的小孙子举着蟹钳喊:“茹梦姐姐,这个怎么吃?”
“先掀脐,”茹梦握住他的小手,耐心教他,“再掀盖,最后把腿掰下来——”她忽然抬头,望见院门口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正眯眼往院里瞧。
“那是谁?”
茹梦眨眨眼。
文喆也望过去,心头一震。
那老太太虽穿着旧布衫,眉眼却有几分熟悉——尤其是眼角那颗朱砂痣,和茹梦生母当年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月下故人痕:“茹梦,”文喆拉了拉她的衣袖,“去看看那位老太太。”
两人走到院门口时,老太太正颤巍巍地往回走,拐杖在地上敲出细碎的响。
茹梦快步追上去,轻轻扶住她胳膊:“奶奶,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她盯着茹梦的脸,嘴唇哆嗦着:“阿……阿囡?”
茹梦的手指骤然收紧。
这声“阿囡”,和她记忆中母亲的呼唤分毫不差——五百年前,她被人贩子拐走时,母亲也是这样喊她……。
“奶奶,您认识我?”
阿梦的声音发颤……。
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阿囡,我的阿囡……妈找了你二十年……”她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抖着手打开,里面是枚银锁,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这是你周岁时我给你打的,你走的时候……没带走……”茹梦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她接过银锁,触手温热,正是记忆中母亲给她的那枚。
五百年前在狐族圣地,她曾托梦给母亲,说“我在人间有了牵挂,暂时不能回去”;可母亲显然不信,这些年一定找得很苦……。
“妈……”茹梦哽咽着,扑进老太太怀里。
文喆站在一旁,望着抱头痛哭的两人,心头泛起酸涩。
他想起茹梦说过,前世被拐后,她跟着人贩子走了半年,后来被卖进青楼,再后来……再后来就是寒潭边的封印。
她记忆里关于母亲的片段,不过是些零散的糖画、缝补的襁褓,和这枚始终贴身收藏的银锁。
“茹梦,”他轻轻拍她后背,“先进屋吧,外面凉……。”
老太太却攥着她的手不肯放:“阿囡,跟我回家。
你爸……你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这些年,妈每天都在想你……奶奶……,”文喆蹲下来,轻声说,“茹梦现在有我。
我们过得很好,真的。”
老太太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你是……文喆?”
茹梦愣住。
母亲怎么会认识文喆?
……“我是文喆。”
文喆点头,“茹梦的丈夫。”
老太太的手突然松开。
她后退两步,盯着茹梦腕间的红绳——那是文喆用前世玉髓编的,和当年她给阿囡的红绳颜色一模一样。
“原来……原来你真的嫁了个好人。”
她抹了把眼泪,从兜里掏出张照片,“这是你十岁生日照,妈一首留着……”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红棉袄,正是茹梦幼时的模样。
茹梦接过照片,指尖发抖:“妈……别叫我妈。”
老太太吸了吸鼻子,“你现在的家,比跟我这个老婆子强。”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院里的月亮,“中秋夜……团圆好,团圆好……奶奶!”
茹梦追上去,却被文喆拦住。
“让她走吧……。”
文喆轻声说,“她心里有愧疚,也有遗憾。
茹梦,有些缘分,不是强求就能续上的……。”
茹梦站着没动。
她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中的银锁还带着余温。
风里飘来桂花香,混着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味,让她想起五百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被道士打伤,躲在破庙里,母亲冒雨寻来,把她护在怀里,自己却被雷劈中……“茹梦……,”文喆将她揽入怀中,“你己经做得很好了。”
茹梦靠在他肩头,眼泪浸透他衬衫:“文喆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胡说。”
文喆吻去她眼角的泪,“你善良,勇敢,给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幸福。
这就够了……。”
桂魄映双心:月亮升上中天时,院里的人渐渐散了。
王阿姨硬塞给他们一盒月饼,小囡囡抱着茹梦的腿不肯走,最后被张婶抱回了家。
葡萄架下只剩两副碗筷,还有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米糕……。
“文喆,”茹梦突然说,“我刚才……看见我娘了。”
文喆正替她擦嘴角的桂花糖,闻言动作一顿:“嗯,我看到了。”
“她是不是很老了?”
茹梦低头拨弄着银锁,“我记忆里的她,还是扎羊角辫的模样……她老了,可她在找你。”
文喆握住她手,“茹梦,你给了她五十一年的牵挂,这就够了。”
茹梦抬起头,望着他眼底的温柔,忽然笑了:“文喆哥哥,你知道吗?
五百年前中秋,我在树后面看你,你当时说‘要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吃螃蟹,看月亮,该多好’。
现在……”她举起蟹钳,“我们做到了。”
文喆望着她耳后那撮若隐若现的绒毛,伸手轻轻揉了揉:“做到了。”
风掠过葡萄架,带落几片桂叶。
月光透过叶隙,在两人脚边织出斑驳的影。
茹梦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回屋,再出来时捧了个锦盒。
“文喆,”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块半旧的玉珏,“这是前世你给我的那半块。”
文喆接过,触手生温。
他将自己的半块玉珏拿出来,两块并在一起,严丝合缝,组成一朵并蒂莲。
“茹梦,”他说,“前世我们没能圆的中秋,今生补上了。”
“不止中秋。”
茹梦踮脚吻他唇角,“前世没说的‘我爱你’,今生每天都在说……。”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茹梦靠在文喆肩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忽然轻声说:“文喆哥哥,要是……要是有一天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会不会嫌我……?”
“不会。”
文喆握紧她的手,“就算你老得走不动,我也会推着你看月亮;就算你记不得我了,我也会给你讲我们的故事……。”
茹梦笑了,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闪着光:“那我定要活得比你久——等你老得走不动了,我推你看月亮。”
“好。”
文喆低头吻她发顶,“拉钩。”
他们的指尖勾在一起,月光落在上面,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首延伸到时间的尽头。
桂香漫过篱笆,飘向远处的巷口。
那里,有个佝偻的身影正站在老槐树下,望着这边的灯火。
她怀里抱着个红布包,里面是半块玉珏——和文喆桌上的那半块,本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