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沉甸甸的木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却将更深的寒意和绝望锁在了她的方寸之间。
她维持着僵首的姿势,像一尊被骤然抽去骨架的泥塑,左手掌侧那道细小的伤口***辣地抽痛,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开的空洞来得尖锐冰冷。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摊开的《乐府诗集》上,晕开一片绝望的痕迹,将那“山無稜”的字迹彻底吞噬。
她死死咬住下唇,齿尖深陷进柔软的皮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硬生生将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堵了回去。
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泄露着无声的崩溃。
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虔诚,轻轻触碰地上那根冰凉的竹节簪。
粗糙的竹节纹理,带着少年时代特有的笨拙,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蜷缩。
就在这时——吱呀。
那扇刚刚被粗暴摔上的木门,竟又被推开了!
一股挟裹着雨水泥土腥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角落里的书页哗啦作响,也吹得沈清禾***的颈侧一片冰凉。
她惊惶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门口,去而复返的身影,正是林砚。
他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轮廓显得更加冷硬、压迫。
黑色的大衣肩头湿透了,深色的水渍向下蔓延,几缕湿发贴在饱满的额前,雨水顺着凌厉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门槛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他并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书店内昏暗的光线,精准且锐利地锁定了她。
他的视线,先落在她脸上那未干的泪痕,苍白的唇瓣上清晰的齿痕,以及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与痛楚。
然后,下移,扫过她紧握簪子并微微颤抖的手,最后,死死钉在那本被鲜血染污了诗行的《乐府诗集》上。
空气再次凝固,比刚才更甚。
窗外连绵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却衬得这方寸之地里的寂静更加令人窒息。
沈清禾下意识地想藏起受伤的手和那根簪子,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冰冷目光的审视,那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怨恨、还有……某种更深沉、更滚烫的东西,灼得她心口发烫,又疼痛难忍。
“沈清禾。”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书店里更加低沉,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岩石,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五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不少新本事。”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古籍和那本染血的诗集,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淬了冰的嘲讽:“装模作样地摆弄这些故纸堆?
还是……”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她紧攥着簪子的手上,那根他少年时亲手刻下,承载着最纯粹情感的竹节簪,此刻在她沾着血痕的手里显得如此刺眼,“用沈家大小姐的血,来祭奠这些破烂?”
“……”沈清禾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酸涩胀痛。
她想辩解,想解释这伤口只是意外,想告诉他,她并非故意弄脏这些珍贵的古籍……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在他的讥讽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她只能更深地低下头,避开他刀锋般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挽发的木簪彻底松脱,散落的长发滑向一边,露出了左耳后一小片细腻的肌肤……林砚眸光一沉,眉头微微蹙起,视线再次死死钉在那根簪子上。
不识货。
竹簪竟被她保存得如此完好,连包浆都透着一种被长期摩挲的温润光泽。
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侵占了门口更多的空间,压迫感扑面而来。
皮鞋踩在门槛内潮湿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怎么?”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留着它,是提醒自己当年演得多好?
嘲笑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相信你那廉价的‘喜欢’,然后被你弃如敝履?”
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刀,精准地剜向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沈清禾猛地一颤,握着簪子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道刚刚凝固的伤口,细微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她不能哭,不能示弱,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彻底崩溃。
“说话!”
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无法忍受她这种沉默的抵抗,这种仿佛将他隔绝在外的疏离。
“当年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个字都吝啬留下!
现在装哑巴?
沈清禾,你的戏码,过了五年还没演够吗?!”
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比平时急促了几分,喉结在湿透的衣领上方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的不仅仅是恨意和怒火。
在那冰层之下,是五年未曾熄灭的思念,是看到信物时无法抑制的悸动,是此刻面对她脆弱姿态时,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想要狠狠将她揉碎,又想紧紧拥入怀中的强烈欲望。
这复杂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最终只能化作更加刻薄的言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出去。
沈清禾终于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她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检察官……”这个疏离到极致的称呼,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砚胸中翻腾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寒。
“……您……”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目光却不敢再首视他,只落在他黑色大衣湿透的衣襟上,“您回来……是有话要问我吗?
关于……关于那批古籍?”
她将话题生硬地拉回了冰冷的“公事”。
用尊称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职业鸿沟。
林砚的瞳孔猛地一缩。
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愤怒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紧紧攥着那根竹节簪,指节泛白的手,看着她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颤抖的身体……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牙关紧咬。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冲过去,掰开她的手,夺回那根搅乱他心绪的簪子!
或者……或者将她从那冰冷的地板上拽起来,质问、怒吼,甚至……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穿透钉死在原地。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后,他猛地发出一声嗤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彻底的不屑。
“找你?”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添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沈清禾,你和你手里的那些‘破烂’,还没那个资格让我浪费时间。”
他的目光最后在她紧握簪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他毫不留恋地再次转身。
这一次,他没有摔门。
只是带着一股毁灭般的气势,将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猛地带上。
“砰!”
比刚才更沉闷的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店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沈清禾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跌坐在地板上,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
左手掌心的伤口再次被自己掐得渗出血珠,混着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染血的《乐府诗集》上。
门外,风雨中,林砚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不断滑落。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没有立刻启动车子,只是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车窗被雨水模糊,隔绝了外面灰暗的世界。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手掌。
她手掌受伤了……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刺耳的喇叭声划破雨幕,短暂而尖锐,随即又被无边的风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