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云层,带着久违的暖意,洒在梧桐巷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老屋的霉味在阳光下似乎也收敛了不少,但尘埃依旧在光柱里无所遁形地飞舞。
林澈己经在这空壳般的屋子里住了两天。
楼下厅堂角落铺了张简易的行军床,旁边堆着他少得可怜的行李。
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清道夫,从早到晚都在和这栋老房子搏斗。
扫帚卷起陈年的灰尘,形成呛人的烟柱;铲刀刮掉墙上剥落的墙皮和顽固的霉斑;破旧的瓦罐、朽烂的竹椅被一件件清理到天井角落,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汗水浸透了他的旧T恤,混合着灰尘,在背上结出盐霜。
手指被粗糙的木头和工具磨出了血泡,又很快被磨破,***辣地疼。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驱使他一遍遍擦拭着蒙尘的窗棂,清理着堵塞的排水沟。
他在亲手擦拭一个蒙尘的旧梦,一点一点,露出它本应光亮的内核。
这天下午,他正踩在一个摇晃的木凳上,试图清理二楼露台栏杆上厚厚的鸟粪和苔藓。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他和木凳的影子拉得很长。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几句含混不清的抱怨。
“妈的……这破巷子……导航是瞎的吗……梧桐巷17号……17……”声音粗粝,带着一种林澈无比熟悉的、不耐烦的暴躁感。
林澈的动作顿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抹布,从木凳上跳下来,快步走到露台边缘,扶着斑驳的木栏杆向下望去。
巷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杵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门神。
来人背着一个鼓胀得几乎要裂开的巨大双肩包,一手还拎着一个沉甸甸、沾满泥点的旅行袋,脚边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旧兮兮的灰色T恤。
裤腿上溅满了泥浆点子。
他正烦躁地抓着一头硬得扎手的板寸,一张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上,浓眉紧锁,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火气,那双眼睛扫视着门牌号,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找人打架——正是景然。
景然也恰好抬头。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景然脸上的暴躁和茫然在看到林澈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碎裂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惊愕、难以置信、一点点“***真在这里”的荒诞感,最后统统汇聚成一种“见了鬼”的夸张。
“操!
林澈!!”
景然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炸开,震得旁边梧桐树上的水珠簌簌落下,“***……你真在这儿?!
真把这破地方弄到手了?!”
他大步流星地冲过来,沉重的背包和旅行袋随着他的步伐哐当作响。
他停在楼下,仰着头,像看外星生物一样上下打量着站在露台上的林澈,又扫视了一眼林澈身后那破败但明显被清理过的露台,以及楼下堆满杂物的天井。
林澈看着楼下那个风尘仆仆、一脸凶相却风风火火赶来的家伙,几天来紧绷的神经和肌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揉了一下。
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光亮。
“嗯。”
林澈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楼下,“钥匙在门框上面,自己摸。”
“操!”
景然又骂了一句,这次语气里的火气明显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认命般的嘟囔,“就知道使唤老子!”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踮起脚,果然在积满灰尘的门框顶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黄铜钥匙。
他拧开门锁,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
景然拖着大包小包,像一头闯进陌生领地的熊,挤进了昏暗的厅堂。
灰尘在门口的光线里狂舞。
他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空荡、斑驳、到处都是清理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诡异气息。
唯一能称得上“家具”的,是角落里那张寒酸的行军床。
“我……靠……” 景然张着嘴,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他环顾西周,眼神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
的强烈质疑,最终定格在林澈身上,那表情仿佛在说:“林澈,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林澈己经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口,手里还拿着那块脏兮兮的抹布。
他看着景然的表情,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拿起两个在清理过程中找到的、还算完好的矮木凳,放在刚扫干净的水泥地上。
“坐。”
林澈说。
景然看看那矮得硌***的凳子,又看看林澈,最终还是把巨大的背包和旅行袋卸下来,发出沉闷的落地声,然后一***坐了下去,凳子不堪重负地***了一声。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尘,混在一起成了泥道子,让他那张本就显得凶悍的脸更添了几分狼狈和滑稽。
“说说吧,澈哥,” 景然喘匀了气,抬头看着林澈,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到底……图啥?
放着大城市好好的工作——虽然现在没了——不干,跑到这鸟不拉屎……呃,风景还行的小地方,就为了折腾这么个破屋子?”
他指了指西周,“就为了高中那会儿……咱俩画的饼?”
林澈也坐了下来,隔着一地的灰尘和杂物,与景然相对。
他没有立刻回答景然的问题,目光落在旁边那堆刚清理出来的垃圾上,那里有半块破碎的瓦片,边缘锋利。
“工作没了,房子退了,东西卖了。”
林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没什么可图的。
就是觉得……该换个活法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景然,投向门外被阳光照亮的青石板路和那几棵枝叶舒展的梧桐树。
“这里安静。
阳光好。
有梧桐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画饼……画了十年,也该试试看能不能烙出来了。”
景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又转回头,盯着林澈看了半晌。
那张总是显得凶巴巴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他能感觉到林澈平静话语下那股压抑着的、近乎决绝的力量。
这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一次彻底的、破釜沉舟的逃离和重建。
“疯子……” 景然最终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认命。
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咔吧咔吧的关节响动,然后弯腰拉开他那个巨大的旅行袋拉链。
“哐啷!”
一声,几件沉甸甸的工具被粗暴地倒在了地上——一把崭新的大号羊角锤、一柄锋利的凿子、几把尺寸不同的螺丝刀、一盒沉甸甸的钉子、两副厚实的劳保手套,甚至还有两顶橘黄色的安全帽。
林澈看着地上那堆崭新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工具,愣住了。
景然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弯腰从那个巨大的纸箱里往外掏东西。
这次是吃的:真空包装的卤牛肉、烧鸡、几大袋压缩饼干、一箱方便面,还有两瓶高度白酒。
他把吃食堆在另一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然后才首起身,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矮凳上的林澈,那张沾着泥道子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很豪迈、但在旁人看来依旧有点凶神恶煞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惊人:“看什么看?
澈哥,你不是要烙饼吗?
光有锅没锤子怎么行?
保安……哦不,合伙人兼首席装修工景然,正式上岗了!
先说好,工钱没有,管饭就行!
还有,这破地方,得先搞张正经床!
老子腰快断了!”
他指了指地上那堆工具,又指了指那堆食物,最后用大拇指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胸膛,那架势,仿佛不是来合伙开店的,而是来占领山头的。
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正好打在景然身上,勾勒出他高大结实、风尘仆仆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粗糙却滚烫的义气。
灰尘还在光柱里飞舞,破败的老屋里,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到来,陡然升起了一股生猛而鲜活的热气。
林澈看着景然那副“老子来了天塌下来也得顶着”的架势,看着他脚边那堆代表着“实干”的工具和“生存”的食物,再低头看看自己磨破的手指和沾满灰尘的裤腿。
连日来独自支撑的疲惫和孤寂,仿佛被这粗粝的暖意冲散了一些。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那堆工具旁,弯腰捡起了那柄沉甸甸的羊角锤,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踏实的重量。
他抬起头,看向景然,眼神平静,却比刚才明亮了许多,清晰地映出景然的身影。
“开工。”
林澈说。
两个字,简单,干脆,像锤子敲打在木楔上,宣告着“浅晚茶铺”的蓝图,正式从图纸和废墟中,迈出了艰难而真实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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