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收拢折扇的脆响漫过来，好似在江风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陆野脸上，带着审慎与好奇：“你说楼里藏着光阴，那应该藏在哪里？”
陆野抬眼望向黄鹤楼的飞檐，一层叠着一层，像摞起来的时光。
“不在楼层，在江流。”
他望着对岸的龟山，山势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低吟道：“飞檐叠嶂接云根，不锁流光第几轮。
浪卷千年浮旧影，凭栏共与水争奔。”
对方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像两盏被风点亮的油灯。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周明远，云梦博物馆的。”
他伸出手，掌心粗糙得像被岁月磨过的竹简。
“陆野，刚毕业。”
他握住那只手，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握住了一段沉甸甸的历史。
“以前在书本上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总觉得是句空话，站在这里才懂，孔子说的不是时间走得快，是时间根本就没走，只是换了种模样流着。”
周明远松开手，转身望向江对岸，手指在空中虚画着龟山与蛇山的轮廓：“知道‘龟蛇锁大江’的说法吧？”
见陆野点头，他又问，“那你说说，这‘锁’字妙在何处？
是锁住了江水，还是锁住了光阴？”
陆野望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轮，巨大的船体切开江水，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航迹，很快又被水流抚平。
“妙在‘锁而不闭’。”
他沉吟道，“龟蛇二山像两把锁，却没把江水锁死，反倒让江水流得更有章法。
就像这黄鹤楼，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看似被岁月锁住，实则文脉一首跟着江水流淌，从没断过。”
“有点意思。”
周明远回道，“你这见解，倒与《水经注》里写的‘江汉朝宗于海’暗合。
”他走到一处刻着诗文的石碑前，指着上面的字迹，“你看这碑上的‘黄鹤楼’三个字，是光绪年间刻的，后来楼毁了，碑也断了，可现在你看到的，还是原来的字，只是拼在了新的石头上。
你说，这字是新的还是旧的？”
“既是新的，也是旧的。”
陆野凑近石碑，“字还是那些笔画，可石头是新的，看字的人也是新的，只是心里的敬意，跟当年立碑的人没两样。”
他想起自己临摹《兰亭集序》的经历，虽然用的是新纸新墨，可落笔时的心境，总希望能靠近王羲之当年的感觉。
周明远笑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己经快落到江面了，他掏出手机，“来，加个微信，明天要是有空，来云梦博物馆走走？”
陆野拿出手机，回应道：“好，明天我一定去。”
，扫码时看到周明远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荷塘旧照，照片里的荷花挨挨挤挤，像一片绿色的云。
“那我明天等你。”
周明远收起手机，又看了一眼夕阳，“我得回去了。”
陆野点点头，看着周明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拐角。
崔颢的诗句好似在风里翻动，“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远处的轮渡鸣起了归航的笛声，悠长而深情，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7 月的江水泛着热气，把两岸的蝉鸣泡得发涨，那些清脆的叫声里，仿佛也藏着千百年的故事。
陆野站在栏杆边，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江里，把江水染成一片金红，像一杯醇厚的酒。
陆野慢慢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在被岁月磨平的石阶上，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温润。
他想起刚才周明远对着刻痕看的样子，突然觉得，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在无意中留下了自己的刻痕，有的在栏杆上，有的在江水里，有的在心里。
走出黄鹤楼，暮色己经笼罩了大地，景区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把楼阁照得金碧辉煌。
陆野跨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拍了拍车座上的灰尘，那是一路带过来的，混着黄河的泥沙和长江的水汽。
他发动摩托车，后视镜里的黄鹤楼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晰。
引擎的轰鸣声，像在跟江涛应和。
陆野拧动油门，摩托车汇入江城的车流，他知道，自己正在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道刻痕，成为这江水里的一朵浪花，成为这光阴里的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