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银色的摩托车乖乖待在老槐树荫下，车把绑着褪色的蓝布帕子，后座帆布包上印着行草“知行合一”——这字带着股剑拔弩张的劲儿。
巷子里人挤人，卖糊汤粉的推着板车吆喝，挑着担子的货郎穿梭其间，摩托车再往里开怕是要堵成疙瘩。
“年轻人，来碗面？”
老爷子挥着长筷子吆喝，油乎乎的围裙上沾着芝麻酱星子。
摩托车主人闻声转头，晨光正好落在他身上。
寸头黑发被江风吹得微乱，白T恤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肌腱线条像古画里的劲竹。
“来碗热干面，多放辣萝卜。”
年轻人的声音像汉江滩的鹅卵石，带着股沉劲。
老爷子往面碗里舀芝麻酱时，眼睛没闲着。
这年轻人站得笔首，却不僵硬，像东湖边的水杉，看着静，根底下全是劲。
尤其那双眼睛，扫过巷子里的青石板、老砖墙、飞翘的檐角时，总带着股探究的劲儿，不像来旅游的，倒像来寻什么东西。
旁边卖豆皮的摊位蒸汽腾腾，糯米混着鲜笋丁的香气飘过来，引得年轻人喉头动了动。
“从外地来？”
老爷子撒着葱花问，瞅见隔壁摊位的油饼炸得金黄，“加个面窝不？
刚出油锅的。”
“嗯，到处逛逛。”
年轻人接过面碗，指尖在粗陶碗沿轻轻一顿——这小动作透着股规矩，像老茶馆里练过茶道的，“面窝要糖油的。”
“看你这车，跑了不少路？”
“嗯，从北边过来，一路看看风景。”
他挑起面条的动作很特别，筷子不搅动，而是顺着碗沿画圆，芝麻酱裹得匀匀实实。
老爷子这下更稀奇了。
现在的大学生毕业旅行不是坐飞机就是高铁，哪有骑摩托跑的？
他瞅着年轻人腕骨处的薄茧——不是玩手机磨的，倒像常年握笔、攥拳练出来的。
巷子里突然一阵骚动，卖煎包的喊着“新鲜出炉”，排队的人群往前涌了涌，年轻人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动作轻巧得像猫。
陆野吃完面，跨上摩托车往长江大桥开。
引擎低鸣着穿过胭脂路，老巷两侧的骑楼伸手就能碰着，斑驳的墙面上，“剃头修鞋”的褪色招牌还在，恍惚间像闯进了民国的画报。
路过起义门时，他特意放慢车速——这座青砖拱门见证过武昌首义的枪声，墙缝里仿佛还嵌着百年前的呐喊。
“这可是英雄城的根脉。”
路边老人望着城楼感慨。
陆野点头致意，发动摩托车继续前行。
江城的风里总带着股血性，从辛亥首义到风波期间，这座城骨子里的硬朗，像极了五行拳的刚猛。
路过昙华林时，他停了车。
青石板路被游客踩得发亮，文艺店铺的玻璃窗里摆着黄鹤楼模型、樱花书签，穿汉服的姑娘举着团扇拍照。
街角卖糊汤粉的小摊飘来胡椒香，他咽了咽口水，想着晚上得来一碗。
“帅哥，帮我们拍张照呗？”
三个女生举着相机笑。
陆野接过相机，取景框里的红墙黛瓦衬着姑娘们的笑脸，他调整角度，让阳光刚好落在镜头里：“这样拍，能拍出光影的层次。”
女生们看着照片惊叹时，他己经跨上摩托车。
后视镜里，昙华林的红灯笼渐渐缩小，像串被风吹远的星子。
正午的日头晒得柏油路面发烫，陆野把车停在黄鹤楼景区外。
买票时，售票员递给他张导游图。
陆野顺着台阶往上走，斗拱飞檐的楼阁越靠越近，朱红立柱在阳光下泛着沉光。
一层大厅里摆着《黄鹤楼记》木刻，他看着“荆吴形胜之最”几个字，仿佛感受着阎伯理笔下的盛唐气象。
爬到三层时，江风突然涌进来，吹得廊下的铜铃叮当响。
凭栏远眺，对岸的龟山像只伏卧的巨龟，电视塔刺破云层；脚下的蛇山蜿蜒如蛇，江城的脉络在两江三镇间铺展。
长江与汉江在此交汇，清浊分明的江水相拥东去，轮渡“呜”地鸣着笛从桥下驶过，惊起一群水鸟。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陆野望着江面喃喃自语，突然懂了崔颢为何在此题诗。
这江、这山、这楼，藏着比诗句更厚重的光阴。
他想起国学课上老师讲的“天人合一”，此刻江风拂面，楼影入水，倒真有了物我两忘的恍惚。
西层的书画展里，一幅《江汉揽胜图》吸引了他。
画中清末的黄鹤楼临江而立，码头帆影重重，与此刻的江景重叠在一起。
陆野突然笑了——所谓“古今同此凉热”，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顶楼的风更烈了，吹得他T恤紧贴后背。
他扶着汉白玉栏杆，看着货轮切开江面，想起《易经》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座楼毁了又建，这座城经了劫难又重生，不正应了这生生不息的道理？
“年轻人也爱这江景？”
旁边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笑着问，手里的折扇上题着“楚天极目”。
“爱这楼里的光阴。”
陆野转头，“崔颢题诗时，大概也站在这里。”
“哈哈，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老先生扇着扇子，“我研究了西十年历史，每次来都觉得，这楼不是砖瓦堆的，是故事堆的。”
陆野点头，没再多说。
有些感慨不必言语，江风会记得，江流会带走，就像那些刻在砖石里的诗句，自有后人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