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纱帘筛过,变得柔和,懒洋洋地洒在堆满画具的木地板上,也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微尘,它们如同迷你的星屑,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我坐在画架前,指尖沾着些许未干的钴蓝色颜料,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面前的画布上。
画布上是一片未完成的星空,深邃,却似乎缺少了最动人的那抹神采。
来到海城这座临海的艺术之都己有一段时间,作为一名自由插画师,我享受着这里的艺术氛围和相对悠闲的节奏。
但不知为何,最近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像是等待某种未知的填充,又像是潜意识里在追寻一道模糊的光。
朋友说,海城灵感多,或许我只是需要一场邂逅,无论是与景,还是与人。
为了寻找灵感,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小型的、非营利性质的油画体验工坊。
组织者是一位和蔼的老画家,他的画室就坐落在离海不远的一条安静老街上。
今天,是工坊的第二次课。
我到的稍早,画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
淡淡的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气味混合着老木头的气息,构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我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那里光线最好,也能瞥见窗外一角蔚蓝的海平面。
学员们陆续到来,轻声交谈着,挑选颜料,准备画具。
我正低头调试着调色板上的颜色,试图找回昨天未完成的那片星空的感觉。
忽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交谈声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低伏,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滞。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形高挑而挺拔。
他走了进来,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金边。
当他步入室内,容貌变得清晰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
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近乎昳丽的英俊。
黑色的短发看似随意,却勾勒出完美的脸型轮廓。
肌肤白皙,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却不过分柔媚,下颌线清晰利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子夜的寒潭,又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的碎片,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倦怠感,却偏偏有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想要探究那双眼眸深处隐藏的故事。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气质干净清冷,与这间充满浓郁艺术气息的老画室奇异地融合,却又仿佛自带光环,将周遭的一切都悄然变成了他的背景板。
我认出他了。
祁煜。
海城近来声名鹊起的天才青年画家,以极具个人风格的星空和人物肖像画闻名。
我在杂志和画展上看过他的作品和他的介绍,但照片远不及真人带来的震撼感的万分之一。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种业余的体验工坊,按理说请不动他这样级别的人物。
老画家笑着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我们介绍道:“各位,这位是祁煜,今天临时来帮我个忙,指导一下大家的人物光影部分,大家欢迎。”
原来如此。
看来是私人交情。
祁煜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性清冷:“大家好。”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全场,并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过多停留。
工坊继续。
今天的主题是临摹一幅人物侧影的油画,重点在于捕捉光线下脸部轮廓的明暗交界。
我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画布,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在场内缓步走动、偶尔低声指导的身影。
他的点评言简意赅,首指要害,声音不高,却总能清晰地传入耳中。
当我正试图处理画中人物下颌线与颈部的衔接阴影时,一片淡淡的阴影笼罩了我的画架。
清冽好闻的气息悄然临近,带着一丝淡淡的雪松与柑橘调的古龙水味,与他清冷的外表很配。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里的过渡太生硬了。”
他的声音突然在我身侧响起,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轻微的气流。
“灰面(Gray plane)的层次不够,所以显得平面,缺乏立体感。”
我抬起头,恰好撞入他那双近看的眼眸。
真的是……如同漩涡般的吸引力。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以及瞳孔中映出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的小小倒影。
“呃……我,我该怎么修改?”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声音也比平时微弱了几分。
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细微失态,或者说早己习惯旁人这样的反应。
他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从我的调色板上拿起一支我还没用过的扇形笔,蘸取了一点我调好的灰色颜料,又混合了极少量的群青和土黄。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握着画笔的姿态随意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和掌控力。
“看这里,”他的笔尖虚虚地点在我的画布问题区域旁,“光源是从这个角度来的,所以这里的反光应该更暖一点,带着环境色,而不是单纯的灰。”
说着,他手腕轻动,在我的画布上迅速而精准地涂抹了几笔。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仅仅是寥寥数笔,那原本僵硬扁平的阴影区域立刻变得柔和而富有层次,仿佛真的被侧面的光线温柔地照亮,皮肤下骨骼的转折和肌肉的微妙起伏瞬间活了过来。
“好……好厉害。”
我忍不住低声惊叹,这完全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他放下笔,目光似乎这时才真正落到我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并不令人不适,反而像是画家在观察一件值得描摹的物体。
“你的色感不错,”他淡淡地评价,视线随即落在我旁边另一张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星空习作上,“尤其是对蓝色的运用,很大胆,有生命力。”
他在夸我?
我的心跳更快了。
“谢谢……祁先生。”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祁煜就好。”
他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一丝最初的疏离。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看着我的星空画,问道:“为什么画星空?”
我怔了一下,老实回答:“觉得神秘,广阔,自由……也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希望能在星空里找到隐喻吧。”
说完我又觉得有些矫情,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他闻言,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星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重新转向我,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真正的星光一闪而过,“它确实能容纳所有情绪和疑问。
但有时候,答案未必在星辰的排列里,而在凝视它的人的心海中。”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我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带,引起一阵奇异的共鸣。
他还想说什么,老画家却在那边叫他。
他对我微一颔首,转身离开。
之后的时间,我有些心神不宁。
调色时好几次调错了颜色,画笔也显得笨拙。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短暂的对话,和他那双近在咫尺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星瞳。
下课时间到了。
大家开始收拾画具,互相道别。
我磨磨蹭蹭地清理着我的画笔,看着那幅被他修改过的人物画,那片区域依然是整幅画最出彩的部分。
等我收拾好东西走出画室,夕阳己经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粉色。
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老街慢慢走着,心里还在想着今天奇妙的偶遇。
祁煜,他就像一颗突然闯入我平静世界的流星,短暂却耀眼,留下了一地璀璨的迷思。
走到街角转弯处,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画室的方向。
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画室门外的廊下,似乎也在等人。
是祁煜。
他倚在廊柱上,微微侧着头,夕阳的金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削弱了他身上的清冷感。
他并没有看我这个方向,似乎只是在安静地欣赏日落。
我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速。
是上前打个招呼,还是就这样默默走开?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他似乎若有所觉,转过头,目光穿越稀疏的人流,准确地捕捉到了我。
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几秒后,他微微抬起手,并不是热烈的挥手,只是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算是一个简单的告别手势。
那一刻,傍晚的风恰好拂过,吹动了我的发梢,也仿佛吹动了心底某根从未被拨动过的弦。
我下意识地也抬起手,朝他那个方向轻轻挥了挥。
然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迅速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
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有力地、一下下地敲击着,清晰可闻。
夕阳拉长我的身影,我知道,有些故事,或许己经从这次意外的对视和那个简单的挥手间,悄然埋下了种子。
海城的夏夜,似乎即将变得不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