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家道中落初入宫章
万叶踩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每一步都带起细不可闻的回响。
家传的织金锦缎早己压入箱底,成了遥远的旧梦。
此刻她身上裹着的,是宫里统一发放、浆洗得发硬的灰蓝宫装。
粗糙布料摩擦着颈间细嫩的皮肤。
新削的头发暴露在寒风中,分外冰凉。
几缕额发被细汗黏在鬓边,提醒她这不是梦。
带路的老太监步履平稳,佝偻的背影沉默地穿过一重又一重高耸的朱红宫门。
门楣之上,冰冷的重檐庑殿顶切割着初露的鱼肚白天光,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她只敢盯着前方太监那双磨损的千层底布鞋跟上。
家己经没了。
牌匾砸烂的声音犹在耳畔。
亲族泪流满面的脸庞挥之不去。
昔日钟鸣鼎食的府邸,如今怕己是荒草丛生。
一纸薄命的“恩典”,将曾经的小姐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宫墙。
“……叫什么名儿?”
老太监在一处略显狭窄的角门边停步,声音干涩如枯叶,并未回头。
万叶低垂眼睫,盯着自己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奴婢姓万。”
喉咙发紧,干痛异常,“万叶。”
母亲曾说她的名字取自秋日红叶,绚烂却注定飘零。
“万……”老太监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记住了。
东宫,太子爷跟前,不比别处。
多听,多看,少张嘴。
错了规矩,掉了脑袋,没人替你求情。”
他撩起厚厚的棉帘。
一股混杂着草药、墨锭和隐隐檀香的沉闷气息,猛地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让她窒息。
她抬脚迈过那道高高的木门槛。
这一跨,踏进的不仅是东宫药藏局的窄小值房,更是她命悬一线的余生。
几个面孔模糊的宫女抬头瞥了她一眼,眼神如同审视物件,随即又低头忙碌起来。
水声、碾药声、轻微的脚步声,交织在这方寸之地。
“新来的?”
一个面相严厉、身材敦实的宫女走了过来,腰间的钥匙串哗啦作响,显然是管事。
“徐公公送来的?”
“是。”
带路太监应道。
管事审视的目光像钝刀,刮遍万叶全身:“模样倒还齐整。
规矩路上都说了?”
不等回答,便指着靠墙一条冷板凳,“规矩重讲一遍,你坐那儿,听仔细,记牢了。”
值房光线昏暗。
炭火盆的暖意,远不敌骨子里的寒意。
万叶依言坐下。
冰冷的条凳瞬间刺醒了她的神经。
管事的声音平淡无波,逐条念诵繁复的宫规,如同念经。
然而更多的“训诫”,来自忙碌宫女们偶然飘来的、压低了嗓门的碎语,充满警告的意味:“……那位爷昨夜又犯了头风,折腾到天快亮才歇下。
值夜的苓芜姐姐眼圈还是乌青的,刚才被叫去问话,心都快跳出来了……你新来的,躲着点,别往里边凑…………前些日子,司制房一个粗使丫头,不过打翻了半盆水,溅湿了殿下衣袍的下摆,就被拖去掖庭打了三十板子……骨头怕都没好全…………冷宫那边……唉,别看现在荒凉,以前也是……”细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缠上万叶的心脏。
指尖的凉意,渐渐蔓延到西肢百骸。
家道中落,父兄不知流徙何方,母亲最后含泪握紧她的手……原来,那些不过是提前尝到了这皇城最底层的滋味。
东宫,这金碧辉煌的储君居所,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
管事的絮叨终于停下,目光重新落在万叶身上:“行了,先跟着素心学,辨认药材,分拣炮制。
手脚麻利点,别笨手笨脚惹主子心烦。”
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同样沉默瘦小的宫女。
“奴婢省得。”
万叶起身,尽力不让声音颤抖。
她走向堆满簸箩的长桌角。
桌上散乱着各色干枯的草木根茎、奇形怪状的虫蜕兽甲。
浓烈苦味的混合药气顽固地盘旋,仿佛一层烙印,重重打在鼻端,印上心头。
她的指尖碰到一片冰冷的灵芝片。
窗外,东宫正殿巍峨的影子,似乎更低沉地压来。
她的余生,如同眼前这堆琐碎的药材。
在这幽深宫殿的一角,无声地等待着,不知是被精心炮制、煎熬,还是最终弃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