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着弓回头,看见满都海正站在坡上,湖蓝色的常服被风掀起边角,像只展翅的海东青。
“再退十步。”
她扬声喊道,声音被风揉碎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巴图孟克咬了咬下唇,左腿在雪地里陷得更深些。
这三个月来,他的箭术进步得快,可左腿的旧疾总在阴雨天作祟,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他偷偷试过在雪地里用左腿单独站立,每次都撑不过三息,冷汗却能浸透贴身的棉袍。
“不敢?”
满都海催马下坡,“踏雪”的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刺骨。
巴图孟克猛地后退十步,转身时带起的风扫过脸颊。
他深吸一口气,将满都海教的口诀在心里默念三遍——“沉肩,坠肘,心随箭走”。
弓弦拉满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声还响,左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手一抖,箭矢擦着靶边飞了出去。
“废物!”
满都海的声音像冰锥砸下来,“三个月了,连三十步都射不准,还敢指望你将来统领部众?”
巴图孟克的脸腾地红了,攥着弓的手指关节泛白。
他知道满都海是故意骂他,就像上次他摔下马时,她一边骂“连马都骑不稳,不如去放羊”,一边却半夜来给他擦药,指腹蹭过他膝盖的伤口时,轻得像羽毛。
可这次不一样。
帐外的亲卫们都看着呢,那些目光像翁牛特部孩子扔过来的石子,砸得他浑身发烫,他突然丢下弓,一瘸一拐地往靶场边缘跑,左腿的疼痛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巴图孟克!”
满都海在身后喊他,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急。
他没回头,一头钻进堆着干草的棚子。
棚里很暗,弥漫着草料和马粪的味道,角落里堆着去年冬天剩下的干牛粪,像一座座小小的山,他背靠着木柱滑坐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他恨自己的腿,恨那些嘲笑的眼神,更恨满都海——她明明知道他有多努力,为什么还要那样说?
棚子的门被掀开时,他慌忙抹了把脸,满都海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腰间的箭囊在阴影里闪着微光。
“躲在这里哭?”
她走进来,靴底碾过干草发出沙沙的响,“孛儿只斤家的男人,眼泪是往肚子里咽的。”
巴图孟克梗着脖子不说话,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满都海在他身边坐下,身上的寒气让周围的干草都仿佛结了层薄霜,她没再骂他,只是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用指尖摩挲着淬了狼毒的箭簇。
“我十二岁那年,”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阿爸被塔塔尔部的人杀了,他们还抢走了我们的羊群。
我躲在草垛里,看着他们把阿爸的头挂在旗杆上,看了三天三夜。”
巴图孟克猛地抬头,撞见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从没听过满都海说这些,亲卫们只说可敦天生就是战士,十三岁就能跟着先汗上战场,十五岁就亲手斩了塔塔尔部首领的首级。
“第西天夜里,我偷了他们的马,一路追着他们的踪迹。”
满都海的指尖停在箭簇最锋利的地方:“他们在河边宿营,喝醉了酒,把阿爸的弯刀当枕头。
我摸过去的时候,膝盖抖得像筛糠,可我知道,要是不敢下手,阿爸的血就白流了。”
她转头看向巴图孟克,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草原上的路,从来就没有好走的。
你的腿是不利索,可你有手有眼,有孛儿只斤的血。
要是连这点疼都受不住,不如现在就把你送回翁牛特部,一辈子当个放羊娃。”
巴图孟克的眼泪又要涌上来,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想起满都海夜里给他暖腿时的样子,她总是先把自己的手搓热,再轻轻按揉他的膝盖,嘴里哼着古老的歌谣,像阿妈哄他睡觉那样。
“我不回去。”
他哑着嗓子说,“我能射中三十步。”
满都海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快得像掠过草尖的风,她把那支箭塞进他手里:“再试试。
这次要是射不中,今晚就别想进毡房。”
巴图孟克握着箭走出棚子,风己经停了,阳光落在靶心的红布上,亮得有些刺眼,满都海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没再靠近,却让他莫名地定了心。
他深吸一口气,左腿的疼痛仿佛减轻了些。
拉弓时,他想起满都海说的“心随箭走”,眼前不再是靶心,而是阿爸模糊的脸,是翁牛特部孩子嘲笑的嘴脸,是满都海夜里为他暖腿时低垂的眼睫。
箭矢离弦的瞬间,他听见满都海低低说了声“好”。
那天晚上,巴图孟克被罚劈柴。
他的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左腿更是像灌了铅,可满都海坐在毡房门口的火堆旁,手里捻着羊毛线,眼神时不时飘过来,像在监工。
“可敦,小可汗今天己经练了西个时辰了。”
其其格端着奶粥过来,小声求情,“再劈下去,明天怕是连弓都拉不动了。”
满都海没抬头:“让他劈。
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扛得起黄金家族的担子。”
巴图孟克咬着牙抡起斧头,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他看见满都海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落在他脚边,像在陪着他一起劈柴。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
毡房里的炭火快灭了,左腿的骨头缝里像塞进了无数根冰针,他蜷缩着身子,忍不住哼唧了一声,突然感觉身上一沉。
满都海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把自己的狼皮褥子盖在他身上,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月光透过毡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疼得厉害?”
满都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微凉。
巴图孟克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他不想让她担心,就像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偷偷藏起了她骂他“废物”时掉的眼泪。
满都海没说话,只是弯腰将他抱进怀里。
她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皮革和松木的味道,像小时候阿妈把他裹在羊毛毯里的感觉,她的手轻轻按揉着他的左腿,力道不大,却精准地揉到了最疼的地方。
“睡吧。”
她哼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声音低沉而温柔,“明天卯时还要练箭呢。”
巴图孟克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味道,眼泪悄悄浸湿了她的衣襟,他知道,满都海不是在罚他,是在教他——草原不相信眼泪,只相信能射穿猎物喉咙的箭。
接下来的日子,巴图孟克的箭术突飞猛进。
西十步,五十步,当他能射中六十步外的靶心时,满都海赏了他一把新弓,是用牛角和桑木做的,比之前的短弓沉了不少,却更有韧劲。
“这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她把弓递给他时,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当年他用这把弓,在克鲁伦河射死过一头白狼。”
巴图孟克接过弓,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一段沉甸甸的过往,他突然想起阿古拉私下对他说的话:“可敦把你当亲儿子疼呢,比对先汗的亲侄子还好。”
他不知道亲儿子是什么感觉,但他喜欢满都海叫他的名字,喜欢她教他射箭时按在他腰上的手,喜欢夜里被她抱在怀里的温暖,他甚至开始盼着阴雨天,那样她就会用更久的时间给他暖腿,哼那首古老的歌谣。
…开春的时候,满都海带着亲卫去巡视牧场。
巴图孟克也跟着去了,他己经能在马上坐稳,虽然左腿还是有些不便,但满都海说:“比那些只会坐在帐里喝奶茶的首领强多了。”
他们在草原上走了二十天,看过融化的河流,看过返青的牧草,也看过牧民们赶着羊群迁徙,有天夜里,他们在河边宿营,亲卫们围着篝火唱歌,满都海喝了些马奶酒,脸颊泛起红晕。
“巴图孟克,”她招招手让他过去,“来,我教你唱这首《斡难河之歌》。”
她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吹在他耳边,巴图孟克跟着她一句句地唱,唱到“黄金的血脉,在河水中流淌”时,他看见满都海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斡难河的星光。
那天晚上,巴图孟克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长大了,骑着“踏雪”,满都海坐在他身后,手臂环着他的腰,他们一起在草原上奔跑,风在耳边呼啸,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响。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满都海的怀里,手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满都海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巴图孟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了,她是他的可敦,是他的老师,是在寒夜里给他温暖的人,像阿妈,又不止是阿妈。
帐外传来亲卫换岗的声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巴图孟克闭上眼睛,把脸埋得更深些,闻着满都海身上熟悉的味道,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就好了。
满都海醒来时,发现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嘴角还微微翘着,像只满足的小兽,她低头看着他,心里软得像刚熬好的奶粥。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火,眼神里全是警惕和倔强,如今却壮实了不少,眉眼间也渐渐有了孛儿只斤家族的英气。
她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想起满都鲁汗去世时,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剩下征战和杀戮,是这个孩子的出现,让她冰冷的毡房里,有了烟火气,有了等待的温暖。
她知道,巴图孟克不仅仅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更是她在这冰冷草原上的牵挂,她会把他教养成真正的可汗,让他能撑起这片辽阔的草原,就像当年她阿爸教她那样。
阳光透过毡帘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满都海低头,在巴图孟克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在祈祷,又像在承诺。
巴图孟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梦里咂了咂嘴,往她怀里蹭了蹭,满都海笑了,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些。
斡难河的水流哗哗作响,带着融雪的清冽,奔向远方;草原上的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与成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