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
砸在脸上,像细碎的针。
看守所灰白的高墙,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透着一股绝望的厚重。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和霉菌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站在沉重的铁门外。
身上是五年前进来时那套早已洗得发白、不合时宜的薄衫。单薄得抵不住初冬的寒意。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袋,轻飘飘的,装着我全部的家当——几件同样陈旧的换洗衣物。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像一场漫长而黑暗的噩梦,终于到了尽头。却又像一脚踏入了更深的、未知的虚无。
身后,沉重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斥着号角、训斥、汗臭和绝望的世界。
也彻底斩断了我作为“编号5472”的过去。
自由了。
这个词在舌尖滚过,却尝不出一丝甜味,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茫然。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坠得人喘不过气。
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去拢一拢被寒风吹乱的头发。
指尖触碰到脸颊。
一道扭曲的、蜈蚣似的疤痕,从左边额角蜿蜒而下,斜斜地划过颧骨,终止在靠近耳垂的地方。凸起的皮肉,即使在冰冷的空气里,也带着一种异样的、麻木的钝感。
指腹下的触感,粗糙,狰狞。
这是入狱第二年,在缝纫车间,被一个疯狂的女犯用磨尖的塑料尺划的。原因?呵,不过是她看管事的狱警对我多说了半句话。
血当时流了很多,糊了半边脸。
疼吗?
早就忘了。
只记得那冰冷的塑料尺划过皮肉的瞬间,心里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仿佛这外在的伤,能稍微抵消一点内里早已腐烂溃败的疼。
帆布袋的带子深深勒进掌心。我收回手,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沉寂。迈开脚步,踩在湿漉漉、积着污水的水泥地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不真实。
该去哪?
不知道。
世界那么大,却早已没有一处地方,能容得下一个叫“苏晚”的刑满释放人员。
苏晚。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过往——那些关于顾承烬的爱恋、痴迷、飞蛾扑火般的愚蠢,以及最后那场灭顶的背叛和构陷——都被我亲手埋葬在了高墙之内。
活下来的,只是一具空壳。一个代号。
寒风卷着冰凉的雨丝,刀子似的刮过脸颊,钻进单薄的衣领。我缩了缩脖子,把帆布袋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破败的城中村,走过车水马龙却无人停留的繁华街道。城市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那些光鲜亮丽的行人,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都与我格格不入。
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霓虹的广告牌闯入视野。
上面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君合律师事务所。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精英汇聚,捍卫公正。
公正?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球生疼,心口猛地一抽。
我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视线,脚步加快,只想逃离这刺眼的讽刺。
就在这时,律所侧面的员工通道小门被推开。一个穿着保洁制服、头发花白的大妈推着清洁车出来,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老王头又请假,这么大一层楼,累死个人……”
她的目光扫过门口踟蹰的我,在我脸上那道疤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在我洗得发白的衣服和廉价的帆布袋上,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生活重压下惯有的麻木和疲惫。
“喂,”她开口,声音沙哑,“找活儿干不?”
我脚步顿住,茫然地看向她。
“所里缺个保洁,晚班。”她指了指清洁车,“就打扫卫生,倒垃圾。晚上六点到十二点,钱不多,但现结。”
她上下打量着我,带着一种市井的直白:“看你这样儿,也没地方去吧?干不干?”
没有地方去。
现结。
这几个字,像黑暗里透出的一丝微光。微弱,却足以抓住。
我喉咙有些发紧,干涩地挤出两个字:“……能干。”
大妈点点头,没什么废话:“身份证带没?跟我去后勤部登个记。叫啥?”
“……苏晚。”
名字出口的瞬间,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带着铁锈味的钝痛。
“哦。”大妈应了一声,推着车往里走,“叫我刘婶就行。跟我来。”
就这样,我成了君合律师事务所最底层、最不起眼的夜班保洁。
没有合同,没有社保。只有一个临时工牌,和一个需要指纹打卡的简陋考勤机。
工作内容简单,也沉重。
拖地,擦桌,清理每一个隔间垃圾桶里堆积如山的咖啡杯、废纸团、快餐盒。清洗洗手间里永远散发着消毒水和某种微妙气味混合的便池、洗手台。处理掉茶水间里隔夜发馊的水果和塞满的垃圾桶。
偌大的办公区,白天是精英们西装革履、唇枪舌剑的战场。夜晚,只剩下冰冷的白炽灯光,机器运转的低鸣,和我独自一人推着清洁车、重复着机械劳动的身影。
空旷,寂静。
只有拖把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抹布拧水时的哗啦声,以及垃圾桶轮子滚过光洁地砖的轱辘声。
我很沉默。
几乎不说话。
刘婶偶尔值白班碰见,会跟我絮叨几句所里的八卦,谁和谁争案子吵翻了天,哪个合伙人又接了大单子。我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同事们,那些光鲜的律师和助理们,白天匆匆而过,晚上几乎不会滞留。他们很少会注意到角落里这个穿着蓝色保洁服、永远低着头、脸上带着疤的沉默女人。
有时,会有人把没喝完的咖啡或者没动过的点心留在桌上,旁边贴一张便利贴:“阿姨,辛苦了,这个给你吧。”字迹娟秀或潦草。
我会默默收走点心,把咖啡倒掉,洗干净杯子。
“谢谢”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样很好。
像一粒尘埃,隐没在光鲜亮丽的背面。无人注意,也无人打扰。
我用这微薄的、沾着消毒水味的薪水,在离律所几条街外最老旧的筒子楼里,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一个掉漆的柜子。墙壁斑驳,隔壁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清晰可闻。
但至少,是个可以蜷缩起来的地方。
可以暂时安放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在消毒水的气味和垃圾桶的污秽中,一天天重复。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在尘埃里寂静无声地滑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