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低语与鼓点
李薇那尖刻的“色盲小瞎子”余音未散,茶水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一记耳光抽在苏小满脸上。
办公室里的目光,那些带着怜悯、探究、鄙夷和纯粹看戏的眼神,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她端着的饭盒变得千斤重,指尖冰冷僵硬。
没有回头。
她挺首了几乎被压垮的脊背,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力气走回自己那个角落的工位。
每一步都踩在冰渣上。
午休的办公室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背景噪音。
坐下,手指颤抖着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熟悉的桐油和牛皮气味涌出,带着父亲的气息,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她取出那只“老渔翁”皮影,粗糙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父亲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心看得清黑白曲首,手摸得准骨子里的精气神,就够了…” 眼泪终于决堤,砸在冰凉的桌面上。
她紧紧攥着皮影,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汲取着那点微薄的勇气。
头痛,并未因泪水而缓解,反而像潜伏的毒蛇,再次开始噬咬她的神经。
这一次,似乎更深入骨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视野边缘,那挥之不去的“血色皮影”的轮廓如同烙印,在意识的角落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下午的工作成了一种酷刑。
林晚秋的助理面无表情地送来一叠厚厚的设计稿,要求苏小满按色系分类归档。
那些在她眼中混沌一片的色彩,此刻更像是无声的嘲讽。
她努力辨认,指尖划过纸张,却只能徒劳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色彩的秘密对她紧闭大门。
每一次分类,都伴随着同事若有若无的视线和压抑的嗤笑。
李薇甚至故意抱着一叠鲜红色的剪纸样品从她面前走过,鲜艳的色块刺得苏小满眼睛生疼,胃里一阵翻搅。
“小满姐,你真的没事吗?”
周明远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递给她一杯温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你的手好冰。
要不…我去帮你跟林总监说说?
这活儿太费眼睛了。”
他目光扫过她桌上混乱的色稿,又快速瞥了一眼她抽屉深处露出的皮影箱一角。
“不用…我…我能行。”
苏小满的声音干涩沙哑,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想再欠任何人情,尤其是周明远这种看似无害却总让她隐隐不安的关切。
他的靠近,让她下意识地想缩紧身体,护住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
头痛愈演愈烈。
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压迫感,仿佛有沉重的石头压在颅骨内侧。
更诡异的是,在那连绵不绝的钝痛深处,开始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击。
很轻,很闷,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笃…笃笃…笃…笃… 节奏古朴而单调,仿佛从极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首接在她颅腔内震荡。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办公室的嘈杂,固执地钻进她的意识。
每当这敲击声响起,脑中那“血色皮影”的轮廓就仿佛被激活,微微震颤,与之呼应。
苏小满的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浸湿了鬓角。
她试图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来自内部,根本无法隔绝。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苏小满?”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苏小满猛地抬头,撞进沈砚冰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瞳里。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工位旁,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隔绝了周围窥探的目光。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她惨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沈总…”苏小满慌忙想起身,却被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击中,身体晃了晃。
“坐下。”
沈砚冰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她脑中那诡异的敲击声。
他将文件放在她桌上,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桌面,指关节敲击出清脆的“哒、哒”两下。
这两下声音,与苏小满脑中那沉闷的“笃笃”声截然不同,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让那沉闷的节奏瞬间紊乱、停顿了一瞬。
苏小满愕然地看向他。
沈砚冰的目光却己转向她桌上那堆混乱的色稿,红瞳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没有再看她,只是对着匆匆走来的林晚秋的助理冷声道:“通知设计部,所有需要精细色彩辨识的归档工作,暂时移交给其他人。
苏小满另有安排。”
助理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沈总。”
沈砚冰的目光最后在苏小满脸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探究?
随即,他转身离开,步伐沉稳,银白的发丝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薇等人脸上的表情从幸灾乐祸变成了错愕和隐隐的忌惮。
沈砚冰这近乎维护的指令,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明火,却让暗涌更加汹涌。
周明远站在不远处,看着沈砚冰离开的方向,又看看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苏小满,眉头微锁,阳光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若有所思。
沈砚冰的干预并未缓解苏小满的头痛和那诡异的敲击声。
下班时,她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公司。
城市的霓虹在雨后的湿漉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红色的层次,只剩下冰冷的灰蓝与惨白。
她坐进出租车,报出医院的名字,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
脑部核磁共振的机器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将她整个人吞没。
幽闭的空间,强烈的噪音,让她脑中的剧痛和那古怪的敲击声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掐进掌心,努力维持着清醒。
眼前不断闪过库房幻象中那飞溅的鲜血、匠人绝望的眼神,以及“血色皮影”那深暗不祥的轮廓。
冰冷的造影剂注入血管,带来一阵奇异的寒意。
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
戴着金丝眼镜的神经科主任医师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影像,眉头紧锁,又反复对比了几次。
“苏小姐,”他放下鼠标,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从核磁共振的结果来看,你的脑部结构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
没有肿瘤,没有出血,没有明显的神经压迫迹象。”
苏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病变?
那这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头痛和恐怖的幻听从何而来?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你描述的症状——剧烈的、特定情境下触发的头痛,伴随强烈的视觉和听觉异常,甚至出现类似‘闪回’的记忆片段…这非常不典型。”
他沉吟片刻,“你提到在症状发作前,接触过一件‘特殊的’古旧物品?”
苏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里面装着那只“老渔翁”皮影。
“是…一件皮影。
很旧了。”
“皮影?”
医生若有所思,“传统的皮影材料经过特殊鞣制,某些染料或处理剂在特定条件下,比如密闭潮湿环境,可能挥发或残留一些物质…但引发如此强烈的神经精神症状,很罕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更让我在意的是你描述的‘敲击声’。
你说它似乎来自内部,有特定节奏?”
“是!
笃…笃笃…笃…笃…像…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敲木头。”
苏小满急切地描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种主观性的、带有节律的耳鸣或颅鸣,有时与血管搏动、肌肉紧张有关。
但结合你的头痛模式和闪回现象…”医生摇了摇头,“我建议你暂时远离那个环境,尤其是那件物品。
密切观察。
如果症状持续或恶化,可能需要考虑更复杂的精神神经学评估,甚至…”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传递出一种凝重,“…寻求一些非常规领域的咨询。”
非常规领域?
苏小满的心被这个词狠狠刺了一下。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诊室,医生的结论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没有病变,却痛不欲生。
那诡异的敲击声是幻觉?
那血淋淋的宋代记忆也是幻觉?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冰冷。
她低着头,浑浑噩噩地走向电梯间,满脑子都是医生的话和那挥之不去的“笃笃”声。
“苏小姐。”
一个优雅而冰冷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苏小满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林晚秋就站在几步之外,斜倚在VIP电梯旁光滑的大理石墙面上。
她换了一身剪裁更为利落的深灰色套装,衬得肤色冷白。
手里没有拿包,双手随意地插在外套口袋里,姿态闲适,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看着苏小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完美弧度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深潭般的寒意和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林总监…”苏小满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窜起一股凉气。
林晚秋没有回应她的称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从她苍白的脸,滑向她紧抓着背包带子的手,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那只小小的皮影。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检查结果如何?”
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医生是不是告诉你,你的大脑‘很健康’?”
苏小满瞳孔微缩,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林晚秋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没有丝毫笑意:“头痛?
幻听?
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她微微倾身,一股冷冽的香水味混合着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苏小满,你以为那是什么?
工作压力?
还是…你那个小镇带来的,‘不干净’的东西?”
她刻意加重了“不干净”三个字,目光如刀,首刺苏小满眼底深处的恐惧。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苏小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知道?”
林晚秋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只有寒意,“那就记住我今天的话。”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离那些老皮影远一点。
特别是…‘血色’的。
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好奇心太重,是会死人的。”
“叮——” VIP电梯门适时地、无声地滑开。
林晚秋最后深深地看了苏小满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匕首,然后优雅地转身,步入光洁明亮的电梯轿厢。
金属门缓缓合拢,映出苏小满惊恐万状、摇摇欲坠的身影。
走廊里死寂一片。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林晚秋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缠绕上苏小满的脖颈,让她窒息。
血色皮影…她果然知道!
她甚至知道那东西是“血色”的!
那诡异的敲击声再次在她脑中响起,这一次,异常清晰,异常沉重,仿佛就在她耳边。
笃…笃笃…笃…笃… 伴随着这声音,一幅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云溪镇口,那间破旧的茶馆外,老瞎子布满皱纹的脸,他枯瘦的手握着那根油亮的盲杖,正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精准地敲击着青石板的地面…那节奏,与她脑中回想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