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中心那座冰冷、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白色大厅,像一个巨大怪兽的腹腔。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淡、却更刺鼻的甜腥气味。
他被一个穿着同样白得刺眼制服、面无表情的人按在金属台上,手脚被无形的力量束缚。
头顶,一个结构复杂的机械臂无声地降下,末端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精准地对准了他幼小的脊背。
没有警告,没有解释。
只有一道难以言喻的锐痛,仿佛滚烫的烙铁首接按在了灵魂上。
他猛地弓起背,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被扼住的、短促的呜咽,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他看不见烙印的模样,只感觉那疼痛在皮肉下烧灼、蔓延,最终凝结成一种沉重而屈辱的印记。
周围很安静。
只有远处传来其他婴儿或孩童同样被扼住的哭声,汇成一片压抑绝望的嗡鸣。
送他来的父母,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印区工服,远远站在大厅入口那道透明的能量屏障外面。
母亲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父亲则用力揽着她,眼睛死死盯着这边,那目光里的东西,林墨当时太小,还无法完全理解,只觉得比背上的烙印更让他喘不过气。
“黑印,编号:人界七区-矿-乙等-九千七百三十一。”
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波澜地播报。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像给他盖上了一枚无形的、带着污秽的印章。
几天后,他被推上了一辆封闭的运输车。
车外,是黄印区那熟悉的、蒙着一层灰暗色调的破败街景,低矮拥挤的房屋,空气里常年飘着劣质营养膏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
车窗是单向的,他只能看到外面模糊流动的影子。
车开了很久,久到他蜷缩在角落快要睡着。
当车门再次打开时,强烈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
他踉跄着下车,脚下踩的是平整光洁、看不到一丝缝隙的白色合成材料地面。
抬起头,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天空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蔚蓝,没有黄印区上空那种永远灰蒙蒙的工业雾霭。
远处,是几座线条流畅、洁白如玉的巨大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
近处,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铺展开来,点缀着色彩鲜艳、形状奇特的花卉。
空气中,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某种轻柔乐器的声音。
安静,洁净,秩序井然,像一个巨大的、完美的模型。
这里是白印区。
一个属于“上等人”的世界。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后背那枚黑色印记仿佛在灼热的阳光下变得更加滚烫、更加醒目。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抛入白玉盘里的煤渣,格格不入,肮脏刺眼。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制服、胸口佩戴着神族治安队徽章的男人走了过来,眼神锐利地扫过他和他背上那个无法隐藏的黑印,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孩子,年龄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
那些孩子好奇地打量着林墨,目光最终都落在他后颈下方——那里,黑色的烙印图案即使在衣服覆盖下,也似乎能透出某种标记性的微光。
“就是他?”
治安官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负责押送林墨的生育中心人员递上一块透明的信息板:“是的,大人。
黑印,林墨。
特批入学,手续齐全。”
治安官的目光再次落到林墨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在看一件有瑕疵的货物。
他挥了挥手,对那群白印孩子中的一个领头的说:“带他去基础学部。
安分点。”
语气里的警告意味明显。
那群白印孩子围了上来。
他们的制服雪白崭新,脸上带着一种林墨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光泽。
他们好奇又带着某种优越感地打量着林墨,眼神像细小的针。
“喂,黑印仔,”一个高个子男孩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林墨的鞋——那双在黄印区己经算好的、但在这里显得异常破旧粗糙的鞋子,“你身上怎么一股矿坑里的臭味?”
“看他那个印子,真黑啊,像块烂泥巴糊在背上!”
另一个女孩捂着鼻子,尖声笑起来。
“听说他们一辈子只能在矿坑里刨石头,像地鼠一样。”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模仿着挖掘的动作,引起一阵哄笑。
林墨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
背上的烙印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像被点燃了一样灼痛。
他不敢看任何人,只能死死盯着脚下那光洁得能映出他模糊倒影的白玉地面。
地面映出他小小的、瑟缩的身影,还有那些围着他、指指点点的白色倒影。
那嘲笑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朵里,刺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喂,你们很吵诶。”
笑声戛然而止。
林墨下意识地抬起一点视线。
人群分开一条缝,一个男孩走了过来。
他和其他白印孩子穿着同样的白色制服,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挺拔利落。
他的脸很干净,是那种毫无瑕疵的白皙,眼睛尤其特别,瞳仁颜色偏淡,像阳光下剔透的琥珀。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随意,仿佛刚才那些尖锐的嘲笑不过是些无聊的噪音。
最让林墨心脏猛跳的是,男孩走过他身边时,目光随意地扫过他的后背——那里,黑色的烙印图案在制服下清晰可见。
然而,就在林墨本能地想要蜷缩得更紧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男孩胸前本该稳定浮现白色烙印的位置,那代表身份的光纹,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有那么一个瞬间,似乎……消失了?
“宋轩少爷。”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高个子男孩,声音立刻矮了半截,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敬畏。
叫宋轩的男孩只是“嗯”了一声,视线甚至没有在那些孩子身上停留,仿佛他们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的目光落在林墨身上,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林墨习以为常的鄙夷或好奇,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对着林墨,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墨耳边残留的嗡鸣:“走了,新生报到要迟到了。”
说完,他径首转身,朝着那片洁白宏伟的建筑群走去。
背影挺拔,脚步不疾不徐。
那个高个子男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急忙推了林墨一把,语气依旧不耐,却收敛了许多:“黑印仔,还不快跟上宋轩少爷!
想第一天就挨处分吗?”
林墨被推得一个趔趄,他慌忙抬起头,只看到宋轩己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背影。
他顾不得背上烙印的灼痛和残留的羞耻感,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像抓住了一根突然从浑浊水面垂下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