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腥气,混着码头特有的汗味、鱼腥和尘土味,一股脑儿钻进我江弄影的鼻子。这味儿,我打娘胎里就闻惯了,十六年,比亲爹还熟。我爹江潮生,漕帮二当家,这会儿正对着我,把他那把精心保养的络腮胡子薅得直掉毛。
“闺女!”他声音压得低,眼珠子贼溜溜地往舱门外瞄,仿佛外面埋伏着三千刀斧手,“朝廷那头,派了个姓周的钦差下来!点名要查咱们漕帮的账!”
我眼皮都没抬,手指头弹了弹刚打磨过的鞭梢,发出“铮”一声轻响。这软鞭缠在腰上,比腰带还服帖。“查就查呗,爹你慌啥?咱的账,经得起查?”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斜眼瞅他。
我爹那张老脸瞬间垮得更厉害,褶子能夹死苍蝇。“经得起个屁!”他急得直跺脚,舱板被他踩得吱呀乱叫,“祖宗!那账本要是真摊开给那姓周的瞧见,别说你爹我这把胡子,脑袋都得搬家!到时候,咱爷俩就真得去龙王爷那儿吃团圆饭了!”
我嗤笑一声,心里跟明镜似的。漕帮这碗水,深得很,底下全是烂泥。我爹这二当家,位置不上不下,好处没捞多少,黑锅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往背上扣。
“所以呢?”我把鞭梢绕在指尖,慢悠悠地问,“爹你有啥高招?总不能让我去把那钦差大人推进河里喂鱼吧?”
我爹猛地凑近,一股浓烈的老旱烟味儿扑面而来,熏得我直皱眉。“瞎说什么!”他眼珠子一转,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爹琢磨着……这不是你正合适嘛!你出面,先去稳住那周大人!探探口风,摸摸底细……最好能让他对咱们漕帮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当场翻了个大白眼,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上去:“爹!你这是卖闺女!拿亲闺女去使美人计?您可真想得出来!”
“胡说八道!”我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跳了三跳,“什么美人计!这叫……这叫战略合作!懂不懂?你是我江潮生的闺女,漕帮的大小姐,你去迎接朝廷钦差,名正言顺!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合作个鬼!我心里骂翻了天。我爹这老狐狸,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那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能是好相与的?指不定就是条专咬人的恶狗。
可骂归骂,看着他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的样子,再看看这船舱里、码头上靠着我江家吃饭的几百上千号兄弟……我咬了咬后槽牙,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行!”我豁地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我去会会那位周大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我爹顿时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哎!这才是我江潮生的好闺女!快,换身像样的衣服去!精神点儿!”
像样?我低头看看自己沾着泥点子的粗布裤褂,撇撇嘴。转身进了里舱,翻箱倒柜,总算找了身压箱底的月白色劲装换上。料子是好料子,就是穿在我身上,依旧掩不住那股子从小在船头甲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利落劲儿。腰间的软鞭没解,反而系得更紧了些。镜子里的人,眉眼清亮,就是皮肤被河风吹得有些糙,跟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没法比。
“哼,小白龙就是小白龙,披上月白衫子也成不了嫦娥。”我对着镜子嘀咕一句,深吸一口气,噔噔噔踩着跳板上了岸。
码头上永远像开了锅的沸水。扛大包的号子震天响,船工的吆喝、商贩的讨价还价、还有牲口的嘶鸣,搅和在一起,能把人耳朵震聋。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鱼腥、劣质烧酒和廉价脂粉混杂的怪味。我在这片喧嚣里穿行,如鱼得水。目光像篦子一样扫过攒动的人头,只一眼,就钉在了远处河堤上那一抹颜色上。
真他娘的扎眼!
绯红色的官袍,在灰扑扑的码头背景里,像一团烧着的火。那人背对着我,身量很高,腰背挺得笔直,跟运河边刚抽条的新竹子似的。官帽戴得一丝不苟,露出的后脖颈子,白得晃眼。他就那么站着,负着手,望着眼前浑浊奔涌的运河水,周遭的喧闹嘈杂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罩子。
我定了定神,大步流星走过去。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沾满泥浆的靴子踩上去,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练家子的底子,下盘功夫早就成了本能。
离他还有三步远,我清了清嗓子,抱拳,声音不高不低,带着运河儿女特有的敞亮:“在下江弄影,漕帮江潮生之女。听闻周大人莅临,特来迎接!”
那人缓缓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