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
北京城的空气粘稠得能拧出血来。
不是雨,是弥漫在九门内外、渗入每一道砖缝的绝望。
往日里威严耸立的城门楼子,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显得摇摇欲坠,像极了这立国两百余载的大明江山。
戌时刚过,一阵急促、沉闷、带着撕裂感的铜钟声,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不是来自宫城,而是从西边阜成门方向传来,断断续续,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
“当…当…当……”沈炼猛地从硬板床上弹起,像一只受惊的狸猫。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贴里,外罩的罩甲随意搭在床头的木架上。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浓烟熏得昏黄的光。
他几步窜到窗边,推开一道细缝。
刺鼻的焦糊味和隐约的哭喊声瞬间涌入。
远处,宣武门大街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不是灯笼,是熊熊燃烧的屋舍。
“闯贼…真的到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从隔壁传来,是房东王老头。
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的啜泣和孩童惊恐的尖叫。
沈炼没理会。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手心却一片冰凉。
阜成门的钟,那是约定的警讯!
李自成的流寇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
他迅速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混乱声响,只留下满室更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烟味。
没有时间恐惧,更没有时间像王老头那样哭嚎。
作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最低微的小旗官,一个在衙门里连坐角落都嫌挤的微末存在,沈炼比任何人都清楚京城眼下的虚实。
京营?
早烂透了。
三大营?
纸糊的老虎。
守城的太监和勋贵?
跑的跑,降的降。
大明的心脏,己经暴露在闯贼的刀锋之下,脆弱得像块豆腐。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瞬间驱散了所有杂念。
沈炼的动作快得惊人。
他扯下罩甲利落地套上,将那柄随他多年、保养得锃亮的绣春刀紧紧缚在腰间。
刀柄熟悉的冰凉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镇定。
他没有冲向衙门——那里此刻恐怕比城外还要混乱。
他的目标在床下。
挪开几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一个不大的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鹿皮口袋。
册子是他这些年“无心”的积累。
并非北镇抚司的正式案牍,那些东西在乱军面前一钱不值。
这是他利用职务之便,在查抄、侦缉、盯梢过程中,私下记录下的东西:某位侍郎大人外宅的位置和里面养的女人;某位富可敌国的皇商与关外不清不楚的生意往来;某个道貌岸然的御史私下收受的巨额贿赂证据;甚至几个手握兵权的京营将领喝醉酒后吐露的怨怼之言……林林总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却能要人命、也能在特定时候换条命的“私货”。
这些名字,大部分都在京城,但也有不少在江南,在那片此刻看来恍若天堂的“后方”。
鹿皮口袋里,是几十两散碎银子、几张小额银票和几件小巧但价值不菲、易于携带的金玉首饰。
这是他全部的身家,也是乱世里最硬的通行证。
他把册子塞进贴里最内层的暗袋,鹿皮口袋紧紧绑在小腿上。
刚做完这一切。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整个房屋都在剧烈摇晃,簌簌的尘土从梁上落下。
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由远及近的、无数人汇聚而成的呐喊和哭嚎!
“城破啦!!!”
“闯王进城啦!!”
“跑啊——!!”
声音尖锐、混乱、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疯狂。
窗户纸被震得嗡嗡作响。
沈炼脸色煞白,猛地拉开房门。
狭窄的院子里,房东王老头一家己经乱作一团,女人抱着孩子瘫在地上哭,老头徒劳地想把一个沉重的木箱拖进屋里。
“王伯!”
沈炼吼了一声,声音在震天的喧嚣中显得微弱,“别管箱子了!
带上干粮和水,找地窖!
或者往最乱的胡同里钻!
别去大路!”
他顾不上看王老头的反应,一个箭步冲出小院,汇入了门外汹涌的人流。
街道己经完全失控。
灯笼火把丢了一地,点燃了路边的杂物。
人群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盲目地向各个方向奔逃。
有人抱着细软,有人拖着孩子,有人赤着双脚,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远处,兵器交击的锐响、垂死的惨嚎、战马的嘶鸣越来越清晰,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快速收割。
沈炼逆着人流,贴着墙根,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向着棋盘街的方向快速移动。
他的目标不是家,也不是衙门,而是北镇抚司附近一条不起眼的死胡同——那里有他预留的一个隐秘藏身点,更重要的是,他要确认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