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残庵晨雾还未散尽,凝滞在江南水乡纵横的河汊间,仿佛一层湿冷的灰纱。
妙常蹲在青石板铺就的埠头,将一束束丝线浸入初秋微凉的河水中。
水波温柔地漫过她纤细的指尖,那些五彩的丝线在波纹里舒展、摇曳,
像一尾尾刚刚苏醒的彩鱼,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她默数着拍子,三下轻揉,一下稍重地按压,
这是师父慧静师太传授的法门——既能洗去丝线上的浮尘杂质,焕发丝线的莹润光泽,
又不会损伤那脆弱珍贵的蚕丝纤维。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冽和岸边草木的微腥。“咔嚓。
”对岸浓密的芦苇丛深处,一声突兀的枯枝断裂声刺破了宁静。妙常警觉地抬头,
水珠顺着她的额发滴落。只见一支锈迹斑斑的驳壳枪管,粗暴地挑开了厚重的苇叶。
三个穿着破烂灰布军装的溃兵,踉踉跄跄地钻了出来。他们形容枯槁,军装上沾满泥污,
领头的那个身材粗壮,一双沾满污泥的皮靴上,洇着一片可疑的暗红色,
不知是河泥还是早已干涸的血迹。妙常的心猛地一沉,
手下意识地将搁在腿边的柳条绣筐紧紧拢入怀中。上个月隔壁镇子清水庵的惨状,
如同阴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记忆——那些溃兵如蝗虫过境,不仅抢光了庵里仅存的米粮香油,
连佛像眉心上那颗世代相传的琉璃佛眼,也被他们用刺刀生生撬走了。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喂!小师父!”领头的兵痞扯着沙哑的嗓子,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妙常身上,“问个路啊!
这破地方,前头是哪儿?”妙常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她正要强作镇定站起身回应,下游方向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三个溃兵,
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猛地拽了过去——只见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
船身漆着醒目的“永昌号”三个字,正像醉汉般在河心打转,显然舵已失控。船尾处,
一个身影正在浑浊的河水中剧烈地扑腾挣扎,一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袱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眼看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是陈记船帮的人!”妙常几乎脱口而出。
那包袱打结的方式太熟悉了,每次那个跛着脚、笑起来露出虎牙的少年陈阿泗来庵里送绣线,
都是这样利落地系着包袱。那包袱里,是她们赖以维生的丝线,
也是维系莲心庵与外界脆弱联系的纽带。溃兵们的眼神瞬间变了,
贪婪像野火一样在他们浑浊的眼珠里燃烧起来。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不再理会妙常,开始沿着泥泞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下游出事地点摸去,
动作带着一种野兽发现猎物的兴奋。妙常的心跳如擂鼓。她顾不得拧干手中湿漉漉的纱线,
一把将它们塞回筐里,拎起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拔腿就朝庵堂后院的放生池方向狂奔。
绕过几丛衰败的芭蕉,穿过一扇歪斜的月亮门,放生池就在眼前。池边,
一块刻着“慈航普渡”的石碑斜斜地立着,碑体布满青苔,字迹也有些模糊。
妙常绕到石碑后面,那里藏着一艘仅容两人乘坐的旧竹筏,
是庵里用来清理池中杂物或偶尔救急用的。她用尽力气将筏子推下水,
抄起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篙,奋力向河心划去。水流比她预想的更急。
当她的小筏子堪堪靠近那片混乱水域时,正看见陈阿泗被一股暗流裹挟着,
直冲向河心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少年显然已经力竭,扑腾的动作越来越微弱,
呛水的声音都变得嘶哑断续。“阿泗!抓住竹竿!”妙常将竹篙用力伸过去,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求生的本能驱使下,陈阿泗猛地伸出手,
死死抓住了递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妙常用尽全身力气,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沉重的身体拖上了摇晃的竹筏。少年瘫在湿漉漉的筏面上,
猛烈地咳嗽,呕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妙常这才注意到,即便在生死关头,
他怀里仍死死护着一个锡铁盒子,盒角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过,凹进去一大块,
正从缝隙里渗出些胭脂色的粉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甜香。
“德…德国货…”陈阿泗趴在筏沿,一边干呕一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混合着巨大的心痛,
“这…这一盒…够…够买半亩上好的水田了…”妙常的目光却焦急地投向岸边。
那三个溃兵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领头那个正眯着眼打量他们,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情势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妙常猛地一把夺过陈阿泗紧抱的锡铁盒子,不顾少年的惊呼,
用力掀开了盖子。浓郁的、甜得发腻的胭脂香气混杂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将整盒昂贵的胭脂粉,连同渗出的油脂,一股脑儿倒进了滚滚的河水中!
刺目的胭脂红瞬间在浑浊的河面洇开,又被水流迅速冲散、稀释。“我的胭脂!
”陈阿泗发出一声心碎的哀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妙常却飞快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铜钱——叮叮当当,
大概有几十枚——全部撒进空了的锡铁盒子里。接着,
她毫不犹豫地褪下自己手腕上那串油润光滑的菩提佛珠,郑重地压在了铜钱上面。“拿着!
”她把盒子塞回目瞪口呆的陈阿泗手中,语气急促而坚定,“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
你就说是船帮托你送这串佛珠去庵里开光祈福的!记住没有?现在,憋气!”话音未落,
在陈阿泗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妙常猛地用脚一蹬筏沿,同时身体用力一倾!
小小的竹筏瞬间失去平衡,猛地翻了个底朝天!“哗啦——!”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两人。
沉入水中的刹那,妙常透过晃动的、浑浊的水光,
清晰地看到岸上那个领头的溃兵骂骂咧咧地举起了枪,拉动枪栓的清脆“咔嚓”声,
隔着水波沉闷地传来。第二章·绣线放生池底的淤泥里,
嵌着许多不知何年何月沉入的碎瓷片。月光清冷地洒在水面上,
那些青花碎片便在水底幽幽地泛着冷光,像是沉在水底深处的、无法触及的星子。
妙常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池边湿滑的石头上,一步步探入微凉的池水中。
她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一、二、三……直到第七步停下。冰冷的池水漫过了她的小腿肚。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东西,解开系着的细绳,
展开——是一幅未完成的观音绣像。菩萨面容慈悲祥和,衣袂飘飘,姿态灵动,
只是衣袂边缘和云纹处,还缺了几缕至关重要的金线勾勒,使得整幅绣品少了些神性的辉光。
芦苇丛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陈阿泗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钻了出来,
左腿走路时跛得比往常更明显了些,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冻的。
”他注意到妙常落在他腿上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将灯挂在池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的枯枝上,“昨儿在‘永昌号’舱底泡了半宿,
想捞点没被水泡透的货,腿就有点不听使唤了。”他一边说,
一边从裤腰里解下一个用粗布卷了好几层的长条状包裹,“喏,你要的湘绣线,
托人从长沙那边捎来的,费了好大劲儿。”妙常接过布卷,一层层解开。
当最后一层粗布展开时,月光下,二十四种颜色各异的丝线如同一条流淌的微型彩虹,
在她略显粗糙的掌心铺陈开来。丝线细软光滑,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她轻轻捻起一缕茜红色的丝线,对着清冷的月光仔细端详了片刻,眉头微蹙:“掺了人造丝?
”“嘿!你这眼睛可真毒!”陈阿泗龇着虎牙笑了,带着点狡黠和佩服,
“洋行里弄来的新玩意儿,说是东洋货,比纯真丝便宜足足三成呢!不过颜色倒是鲜亮得很,
绣花儿正合适。”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陶瓷瓶,瓶口用木塞封着,
“搭头——正宗的苏木汁,画绣样勾线用的,保证不掉色,画在缎子上也匀净。
”池水突然泛起一阵不寻常的涟漪,打破了夜的寂静。
有人踩着放生池边那些“之”字形、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走来。
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断断续续,
不成曲调:“…是诸众生…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净尘师叔。”妙常低声道,
迅速将摊开的丝线重新卷好,藏进宽大的僧袍袖袋里。这位法号“净尘”的师叔,
是莲心庵里的一个异数。她年轻时也曾出家,却因情所困,前前后后还俗了三次,
最终还是回到了庵里,慧静师太念其孤苦,依旧收留。只是她早已不再念经礼佛,
近来更是迷上了用《金刚经》卜卦问吉凶,常在夜深人静、喝得半醉时,
跑到这荒僻的放生池边,对着月亮蚊子念念有词。净尘摇摇晃晃地走到池边,宽大的僧袍下,
竟隐约露出一截猩红色的丝质袜带,与这佛门清修之地格格不入。她眯着醉眼,
看看浑身湿气未干、裤腿挽到膝盖的少年,又看看站在池水里、僧袍下摆也湿了大半的妙常,
眼神迷离。突然,她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不堪、边角都卷起的《金刚经》,随手往地上一抛。
“哗啦啦……”经书摊开,夜风吹动着脆弱的书页。净尘低头,醉醺醺地瞄了一眼,
指着摊开的书页,含糊不清地念道:“第四品…妙行无住分…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陈阿泗突然接了下句,声音不大,
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妙常惊讶地看向他。少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咳,跑船的,大江南北的码头寺庙都去过,多少都听过几句经文,
顺口就…秃噜出来了。”净尘抬起朦胧的醉眼,定定地看了陈阿泗几秒,
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她弯腰拾起那本破经书,在书页里摸索了一阵,
抖出几粒油亮亮的茴香豆,
不由分说地拍在陈阿泗的掌心:“小施主…有慧根…有慧根啊…”她又转向妙常,
带着酒气的手拍了拍妙常单薄的肩膀,眼神却似乎清明了一瞬,
“你的观音…该绣眼睛了…眼睛绣上了…魂儿才定得住…”说完,她不再理会两人,
抱着她的破经书,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来时的小径深处,
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劣质烧酒味。等那踉跄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陈阿泗才猛地松了口气,
随即压低声音,语气变得严肃:“妙常,后日…不,大后日晚上,你别再来这池边了。
”妙常捏着袖袋里那缕茜红丝线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是因为你们船帮那批被水警扣下的货?
”“你也听说了?”陈阿泗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是查走私,
其实…”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同时右手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手势,
“…是北边新来的那位张大帅,手底下的人缺军饷缺疯了,变着法儿地刮地皮。
青龙会那帮地头蛇,就是他们养的狗!这次扣货,就是个由头,等着我们船帮去‘赎’,
狮子大开口呢!”远处,镇上的更夫敲响了报三更的梆子。“梆——梆——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带着一种不祥的单调。妙常沉默着,目光投向池底。月光下,
那些碎瓷片随着水波微微晃动,折射出破碎的光点。
她忽然将手中那个油纸包好的未完成观音绣像塞到陈阿泗手里:“阿泗,帮我收着。
”陈阿泗一愣:“这…?”“若是…”妙常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若是我三天后没来取…你就把它烧了。干干净净的,别留下。
”少年看着月光下少女清秀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
或是追问缘由。但最终,他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那油纸包仔细地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好。你放心。
”月光将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投在放生池边那块斑驳的“慈航普渡”石碑上。
石碑历经风霜雨雪,字迹早已漫漶不清,尤其是“慈”字少了头上的两点,
“航”字少了舟旁,“渡”字的三点水也模糊了。月光斜斜映照下,那残缺的四个字,
影影绰绰,竟像是“兹航普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诞与苍凉。
第三章·乱局慧静师太的绣绷,依旧静静地架在禅房那扇糊着素纸的旧木格窗下。
绷架上绷紧的素白软缎上,一幅褪色严重的古老绣佛只完成了不到一半。
妙常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年经卷和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见师父慧静师太枯瘦如柴的身影佝偻在窗边的蒲团上,并未像往常一样执着针线,
而是用那双枯枝般、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
一遍又一遍地、无比珍重地摩挲着摊在膝头的一幅旧绣品——那是莲心庵最后的镇庵之宝,
一幅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双面绣佛像。历经百年光阴,原本璀璨的金线早已氧化发黑,
菩萨庄严的宝相只剩下模糊黯淡的轮廓,唯有那慈悲的眼神,历经沧桑,
依旧穿透岁月的尘埃,静静凝视着这个多难的世间。“师父,您该歇着了。药煎好了。
”妙常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轻声劝道,伸手想去搀扶。不料,
老尼姑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妙常的脉门,
带来一阵锐痛。慧静师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妙常,里面充满了惊惧和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