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雷入梦·1991
刺骨的冷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破碎的灵魂深处钻出来,带着地狱的腥气。
苏晚星最后的意识,定格在身体撞击冰冷地面的瞬间——不是坚硬的水泥,而是楼下精心修剪的、象征“陈家体面”的冬青树丛。
枝叶断裂的脆响,骨头粉碎的闷响,还有……陈砚和林薇并肩站在三楼巨大落地窗后,俯视着她如破败玩偶般坠落的、模糊却清晰的笑脸。
那笑声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尖叫都尖锐,贯穿了她意识湮灭前的最后一瞬。
背叛的毒液,家破人亡的剧痛,连同生命急速流失的冰冷,是她在虚无中唯一能抓住的“感觉”。
“嗬——!”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吸气,苏晚星猛地从一片粘稠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像溺水者骤然冲破水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棉布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怪异的真实触感。
没有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血液流失的冰冷,没有冬青叶的刺鼻气味。
只有……热。
闷热。
一种属于盛夏的、潮湿黏腻的燥热,像一张无形的厚毯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她。
老旧吊扇在头顶吃力地旋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搅动的气流也是温吞的,吹不散丝毫暑气。
她剧烈地喘息着,视线因骤然涌入的光线而模糊不清。
过了好几秒,瞳孔才艰难地对焦。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角落挂着几缕蛛网。
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泡悬在中央。
光线昏黄,却足以照亮这个狭小、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空间。
她的房间。
或者说,是她十八岁时的房间。
视线下移,书桌紧贴着墙壁,上面堆砌着如小山般高的书本和试卷。
《代数精编》、《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英语词汇必备》……那些被岁月尘封、早己遗忘名字的复习资料,此刻却像沉默的墓碑,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还留着半干的墨迹,是她解了一半的力学题。
一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砚”字——陈砚送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此刻像根毒刺扎在眼底。
墙上,一张红纸格外刺眼,上面是用毛笔写就的、遒劲有力的大字:“高考倒计时:31天”。
鲜红的数字,像一道催命符。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穿透薄薄的木板墙,从隔壁房间传来。
每一声都带着痰音,撕扯着听者的神经。
苏晚星浑身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晓雨!
这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血腥、最不敢触碰的闸门。
前世,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夏天之后不久,妹妹苏晓雨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撕心裂肺。
县医院的医生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诊断为“严重肺炎”,开了几片廉价的消炎药。
家里砸锅卖铁凑出的钱,在那个庸医的摇头和“准备后事吧”的冷漠话语面前,显得那么可笑而苍白。
她跪在陈砚脚下苦苦哀求,只换来他假惺惺的叹息和一句“晚星,生死有命”。
最终,在一个同样闷热的秋夜,刚满十五岁的晓雨,在她怀里咳尽了最后一口气,瘦小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紧接着,是母亲林秀芬因悲痛自责和长期辛劳彻底垮掉的身体,几年后也撒手人寰……而她,苏晚星,则成了陈砚豢养在华丽囚笼里的金丝雀,被剥夺了所有,最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从三楼的“体面”坠落……恨意!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重生带来的迷茫和眩晕,在她西肢百骸里奔腾咆哮!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唉……”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紧随着晓雨的咳嗽声传来,是母亲林秀芬。
那叹息里浸满了无能为力的愁苦和对残酷命运的哀叹。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母亲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苏晚星被仇恨烧灼得滚烫的神经。
她猛地从那张狭窄、铺着破旧凉席的小床上坐起。
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她顾不得这些,赤着脚,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客厅的景象撞入眼帘。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苏建国佝偻着背,坐在一张掉漆的方凳上,手里捏着一支没有点燃的“大前门”香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脚边放着一个掉了不少瓷的搪瓷盆,里面泡着几件待洗的工装,浑浊的水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
母亲林秀芬背对着她,正站在通往妹妹房间的门帘前,肩膀微微垮塌,手里攥着一块半湿的旧毛巾,背影写满了愁苦和绝望。
那个小小的隔间里,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苏晚星的心尖上。
墙上的挂钟,指针清晰地指向:1991年7月2日,下午5点45分。
不是梦。
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妹妹苏晓雨生命倒计时的起点,回到了这个家尚未彻底破碎、悲剧尚未无可挽回的……1991年!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淹没了她!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爆炸,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感让她双腿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回来了!
她回来了!
晓雨还活着!
妈妈还在!
这个家……还有救!
前世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与此刻劫后余生、手握改变命运钥匙的炽热狂喜,在她身体里激烈地冲撞、撕扯。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破而出的、混杂着哭与笑的尖啸狠狠压了回去。
不能失态!
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她强迫自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房间里特有的、混合着霉味、汗味和淡淡药味的空气。
这真实无比的气息,像一剂强心针,让她剧烈波动的情绪奇迹般地迅速沉淀下来。
狂喜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东西取代——那是历经地狱烈火淬炼出的、冰冷如铁的意志。
首要目标,无比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刻在灵魂之上:**救妹妹!
不惜一切代价,改写晓雨的死亡结局!
**前世,晓雨死于庸医的误诊和家中赤贫导致的延误治疗。
这一世,她绝不允许悲剧重演!
必须立刻、马上带晓雨去省城最好的医院!
钱!
需要一大笔钱!
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
前世,这笔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最终压垮了晓雨的生命。
这一世……苏晚星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的客厅,仿佛看到了窗外那个正在剧烈变革、充满原始野性机遇的时代浪潮。
1991年盛夏……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混沌的记忆!
上海证券交易所!
老八股!
股票认购证!
那个让无数人一夜暴富、又让更多人倾家荡产的疯狂时代!
那个凭借“先知”就能撬动财富杠杆的黄金窗口期!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财富的敏锐嗅觉而微微颤抖。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唯一能在最短时间内合法获取巨额资金的机会!
风险?
与晓雨的生命相比,任何风险都不值一提!
“妈,”苏晚星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掩盖了刚才情绪的剧烈起伏。
她走出房门,站在林秀芬身后。
林秀芬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
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看到苏晚星时,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疲惫。
“星啊,你醒了?
是不是被小雨吵到了?
复习累了就再歇会儿,饭……饭妈等会儿做。”
她的目光扫过苏晚星略显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扇隔绝着病痛的门帘,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下午摸着还有点烫……”苏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紧迫!
前世,晓雨就是在高考前一个月左右病情急剧恶化的!
“妈,”苏晚星打断母亲无意识的絮叨,语气异常坚定,目光首视着母亲焦虑的双眼,“晓雨这病,不能再拖了。
县医院不行,必须马上去省城大医院!
立刻,马上!”
“省城?”
林秀芬被这斩钉截铁的话惊得一愣,随即脸上涌起更深的苦涩和绝望,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星啊,你…你当妈不想吗?
可省城那大医院,进去就得多少钱啊?
检查费、住院费、药费……那是个无底洞啊!
咱家……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啊!”
她说着,双手无助地在打着补丁的围裙上搓揉,仿佛要搓出金子来。
旁边的苏建国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同样的无奈和沉重。
他没说话,只是狠狠地把那根没点的烟揉碎了,烟丝散落一地。
沉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咳咳咳…呕…” 隔壁房间,晓雨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之后,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干呕!
这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苏晚星的心脏!
前世晓雨临终前痛苦挣扎的画面瞬间在眼前闪回!
“钱,我来想办法!”
苏晚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近乎疯狂的狠厉,在狭小压抑的客厅里炸响。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骇人——那里面燃烧着前世焚身的烈火和对命运宣战的孤勇。
林秀芬和苏建国被女儿从未有过的、近乎狰狞的气势彻底震住了,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苏晚星不再看父母惊愕的脸。
她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小房间。
目光如电,快速扫过书桌。
日历!
她需要再次确认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
墙上,“高考倒计时:31天”的红纸下方,是翻页的日历。
1991年7月2日,星期二。
她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猛地翻过一页。
7月3日……7月4日……7月5日!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7月5日!
明天!
就是上海股票认购证第一次公开发售的日子!
虽然初期混乱,黑市横行,但这是原始积累最野蛮也最快的起点!
错过这个窗口,再想短时间筹到巨款,难如登天!
时间!
时间就是晓雨的命!
她冲到窗边,猛地推开那扇糊着旧报纸、布满灰尘的木框窗户。
傍晚微热的风涌进来,带着街边梧桐树叶子摩擦的沙沙声,远处隐隐传来模糊的广播声,似乎正在播报一则关于上海金融改革的简讯。
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屋檐和杂乱的电线,投向东南方。
那个方向,是上海。
“上海……”苏晚星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即将扑向猎物的鹰隼,指关节因用力攥紧窗框而泛出青白色,掌心被粗糙的木刺扎破也浑然不觉。
一丝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滴落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洇开一小片暗色。
窗外的广播声断断续续,仿佛命运敲响的倒计时鼓点。
**必须去上海!
立刻!
马上!
**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