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了座无名山坳落脚时,腕间那道剑形印记曾灼烧了整整三日。
司命星君的警告犹在耳畔:“敛去神力入凡尘,是你寻人性的唯一途径。
若敢动用分毫神通返回剑冢,或试图挣脱束缚,这忘川淬炼的剑魂便会反噬,将你永远封在剑冢底层,再无出头之日。”
那时她只冷笑一声,转身扎进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山林。
三千年杀伐刻在骨血里的警觉仍在,却被日复一日的晨光暮色磨得钝了些。
屋后开辟出半亩地,如今正立着沉甸甸的稻穗。
第一次播下种子时,她捏着那几粒褐色的谷种,竟不知该往土里埋多深——就像当年第一次握剑时,她不懂为何师父要她对着空气挥三千下。
可现在,她能准确说出哪片稻穗该灌浆,哪株菜苗生了虫,甚至能在石灶上用陶罐炖出带着淡淡甜味的肉汤。
这些琐事曾被她视作蝼蚁之举,如今却成了她日复一日的功课。
只是每当山风穿过竹林,她坐在门槛上擦拭腕间那道剑形印记时,总能在耳畔响起大祭司所言“欲成神,先成人。”
“人……”她轻声念着,指尖划过微凉的皮肤。
这百年里,她见过山间的鹿为幼崽舔舐伤口,见过檐下的燕衔泥筑巢,却始终不懂这些与“成神”有何关联。
她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看云识天气,甚至能哼出几句无意间听来的山间小调,可心湖深处,依旧是那片冰封的荒原。
这天傍晚,她刚把晒干的草药收进竹筐,山上传来的动静便让她眉峰微蹙。
不是野兽的嘶吼,是兵刃相击的脆响,还夹杂着法力力碰撞的闷雷。
椛放下竹筐,身形一闪便隐在老槐树的浓荫里。
她早己习惯了不插手凡间纷争——这是她为自己定的规矩,更何况那封印如悬顶之剑,若非生死关头,她不愿轻易触碰灵力的边界。
可下一刻,一道狼狈的身影撞开树丛,踉跄着滚到了她的菜田边。
是个穿月白道袍的女子,青丝散乱,嘴角淌着血,背上插着三支淬了黑气的弩箭。
她身后追来七八个黑衣武者,个个气息凶戾,手里的弯刀泛着嗜血的光。
“清衷宗的妖女,看你往哪跑!”
为首的武者狞笑着挥刀,“陛下有令,凡插手战事者,格杀勿论!”
女子咬着牙撑起身体,手中拂尘一抖,甩出三道银色丝绦,却被为首的武者一刀劈断。
她闷哼一声,显然己是强弩之末,望着步步逼近的追兵,眼底掠过一丝绝望。
椛在树影里静静看着。
她认得那些黑衣人的服饰,是山下新朝的禁军。
这几年山外确实不太平,换了三个皇帝,战火从南边烧到北边,听说连那些自诩清高的修者宗门都按捺不住,派人下山想要“拨乱反正”,看来眼前这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本想转身离开。
生杀予夺,本就是凡间常态,与她何干?
可就在这时,那黑衣武者的刀己经劈到了女子头顶。
女子闭眼前,喉间却溢出一句极轻的话,不是求饶,而是低喃:“……若能护住山脚下那方百姓,死了也值……嗤。”
一声轻响。
不是刀劈入骨肉的声音,是利器被指尖夹住的脆鸣。
黑衣武者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刀——刀刃被一只素白的手稳稳捏住,纹丝不动。
椛不知何时己站在女子身前,夕阳的金辉透过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看着那武者,眼神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株挡路的野草。
动用这几分护体蛮力时,腕间胎记隐隐发烫,那是封印在发出警告,她却毫不在意。
“你是谁?”
武者又惊又怒,试图抽回刀,却发现刀柄像被铁钳锁住。
椛没有回答。
她只是觉得,这女子临死前的那句话,让她心湖那片冰原,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就像当年第一次被师父逼着练剑时,经脉断裂的痛感。
下一秒,她指尖微旋。
“咔嚓。”
精铁打造的刀身竟被她徒手拧成了麻花。
不等众人反应,她身形一晃,快得只留下几道残影——那是纯粹的武道身法,未涉半分灵力,却足以让这些凡俗武者望尘莫及。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爆发,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过一息之间,七个黑衣武者便齐齐僵在原地。
他们保持着挥刀的姿势,脖颈处却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风过,七具尸体轰然倒地,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至死都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椛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女子。
腕间的胎记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她方才的举动己踩在规则边缘。
“你……”女子捂着伤口,望着满地尸体,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裙、气质却清冷得不像凡人的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
“此地不宜久留。”
椛开口,声音比山涧的泉水还要凉,“进来处理伤口。”
她转身走进竹屋,留下那女子愣在原地。
片刻后,女子才咬着牙,忍着剧痛跟了上去。
竹屋里很整洁,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桌上摆着粗陶碗,灶台上还温着一锅肉汤。
女子看着这朴素却有序的景象,再想到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身手,心头疑窦丛生。
椛从药箱里拿出几株草药,放在石臼里捣着,头也不抬地问:“名字。”
“清衷宗弟子,赵灼。”
女子答道,目光始终没离开椛腕间那道若隐若现的剑形胎记,“姑娘呢?”
“椛。”
一个字,简单利落。
椛将捣好的药泥递给她,又盛了碗汤:“外敷,内服。”
赵灼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头微动。
她本以为是遇到了隐世高人,可看椛的样子,倒像个寻常的山居女子,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多谢椛姑娘出手相救。”
赵灼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轻声道,“只是那些是新朝禁军,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无妨。”
椛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来一个,杀一个。”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来一只鸟,惊一只鸟”,却让赵灼背脊一寒。
她忽然明白,眼前这女子绝非寻常人,那随手间斩杀七名高手的从容,是浸过无数鲜血才能养出的气场。
可她看着椛认真盯着晚霞的侧脸,又觉得不像传说中那些嗜血的魔头。
虽不知道对方为何出手相助,不过至少也没恶意。
这一晚,赵灼在竹屋的偏榻将就了一夜。
她夜里醒来时,看见椛还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粒稻种,借着月光反复看着,神情专注又茫然,像个在解难题的孩子。
而椛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胎记,那里的温度似乎比别处要高些。
赵灼忽然想起师门长辈说过的话:真正的大道,往往藏在最寻常的事物里。
第二天清晨,赵灼的伤势好了大半。
她对着椛深深一揖:“椛姑娘的恩情,清衷宗没齿难忘。
如今山外战火愈烈,宗门弟子还在各处阻拦厮杀,我需得尽快回去支援……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同往?
为天下百姓,平定叛乱。”
椛抬眸,无聊的做法。
她寻找了百年的“人性”还是一无所知,怎么可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
不过……她想起赵灼昨晚说的“护住百姓”,想起那些黑衣武者的凶戾,想起山脚下隐约传来的哭喊声。
这些年她刻意隔绝世事,可这凡尘的烟火,终究还是飘进了她的山坳。
更何况,这无名山己不再安全,若追兵踏平此地,她精心照料的稻田怕是要毁于一旦——那是她这百年里,唯一能抓住的“凡尘痕迹”。
“只好如此了。”
椛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小袋新收的谷种。
她摸了摸腕间胎记,封印的刺痛己淡去,却像在无声提醒:往前是未知的人间,回头是永封的剑冢,她己无路可退。
赵灼有些意外她答应得如此干脆,随即露出笑意:“那我们即刻出发。”
两人并肩走出山坳时,朝阳正从东方升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赵灼走在前面,意气风发,腰间的清衷宗令牌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椛跟在后面,步伐轻缓,腕间的剑形胎记被衣袖遮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沉寂了百年的锋芒,正随着脚步的挪动,一点点苏醒。
她不知道清衷宗有什么,也不知道这场随行会带来什么。
她只知道,这百年的静修并未让她找到答案,或许,是时候去看看那片被战火侵扰的人间了。
看看赵灼口中的“百姓”,看看那些为了某种信念而战的人。
去寻一丝所谓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