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断电第七天发电机停了。我拎着水桶站在六楼阳台外的铁笼里,
看着那台笨重的手摇发电机喘着最后一口气,电流像蚯蚓一样在金属网中抽搐几下,
就彻底熄火了。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七分,温度三十六度,蝉鸣一夜未停。
我汗湿的背贴着墙,像被煮熟的布偶一样动弹不得。楼下传来金属门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玻璃破碎和一个孩子的尖叫。不用看,
我也知道是有人在砸最后那家没撤走的小卖部。昨天我去换水时,
老板娘已经把门口的价格牌撤了,说要留给她儿子当床头板。她看着我背后的空桶,
只说了一句:“天越热,人越恶心。”然后啪地把门关了。小区断电第七天,
水塔的最后一格储水在昨天中午归零。楼顶本来还有个备用水箱,
但上周就被几个男人趁夜爬上去偷干了。他们翻进我家楼道时,
鞋子上的水滴在地砖上闪着亮光,那一瞬我几乎想扑上去舔一口。手机还有8%的电,
却打不出电话。网络彻底瘫了,信号灯已经变成红色的叉。
我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一格一格地跳着,
仿佛只剩这点虚拟的“正常运作”能让我记住自己还活着。我妹妹吴可宁失联第五天。
她说要去东边的净水点换药和食物,那是她唯一一次离开这个楼。在她走之前,
把她画了一半的速写本压在我的旧工具箱里,说:“万一我回不来,你就照这个方向找我。
”我没有照做。我以为她只是赌气,最多一两天就会回来。直到昨晚,
我在她房间里发现她的一双布鞋泡在水盆里,鞋带散着,鞋底还贴着几缕湿发。
旁边是我的备用手电筒,没电了。我重新检查手机,发现有28通未接来电,
全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间隔整齐,几乎每隔两个小时一次。我没接,
不知道是怕接了以后听到什么,还是怕什么都听不到。林婧敲我的门是在正午十二点。
她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意,说她母亲昨天去西区领救济食品还没回来,
想问我有没有见过。她手里拎着个空矿泉水瓶,声音低得像要哭,又像早就不指望得到答案。
我摇头,关上门。我从来没和林婧说过超过五句话,但她的阳台和我的是对门,
我知道她家常年晾着的是她母亲的旧被单,边角破了三处,像三只黑洞,在风里翻卷不止。
晚饭没吃,我啃了一根发软的压缩饼干,干得嗓子起皮。我抱着工具箱坐回床上,
翻开速写本。第一页是我们家小区楼顶的俯瞰图,用铅笔细致地画出了每一个晾衣架的位置。
第二页是小卖部门口的猫洞,她曾经偷偷塞过一罐牛奶进去给我。第三页,
是一个陌生的水塔,塔身上用红笔圈出一处斑驳的钢印,写着:“E8-6转配站。
”我认得那个地方,在东八区靠近环线的旧配电站旁边,早在政府宣布城市管制前就已废弃。
那边现在据说成了“净源点”的外围交易区,流通着被称为“干净水”的高价资源。
我看着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只有右下角写着:“如果你要来,就别晚了。
”我收起本子,打开储物间,把妹妹留下的背包掏出来,
检查水壶、电筒、电池、手动小刀、绷带和三包盐。墙角那台发电机我没动,它已经报废了,
我没有力气修好它,也不想。我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楼道尽头,
那扇通往外界的铁门开着一条缝,外面光线刺眼,空气闷热,城市像一口刚被掀开的锅。
我把怀表别在裤兜里,它已经停了五天,指针定格在6点27分。
那是可宁最后一次从我面前走出去的时间。我没打算重新上发条,
我只打算带着它走一趟她走过的路。我离开家门时,林婧站在楼道转角的阴影里,
手里提着她的水瓶。她什么也没说,只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跟上了我。
小区铁门吱呀一声推开,热浪扑面而来。我们谁也没回头。街道上的尘土被风卷起,
挂在半空不落地,像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座残破的塔楼孤零零地立着,
阳光照不进它的黑影里。那就是东八区的方向。我们开始往那边走。
第二章|E8-6转配站东八区的风比其他地方要热。它不像风,更像一张闷热的布,
从你脸上压过去,再从你后脑勺贴回脖子里。走出小区两公里,我的后背已经湿透,
林婧也把她的口罩扯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喘着气。我们中间隔着一个街区的距离,
不是刻意拉开,而是彼此都没把对方当成旅伴。只是刚好一起往一个方向走,仅此而已。
从西南主干道穿过旧城转盘时,有辆三轮车翻在路边,车上绑着的铁桶还挂着几个蓝色标签,
远远一看是净源的官方封条,贴着“不建议直接饮用”的字样。桶盖开了,里面空了,
地上的积水发出一股淡淡的酸味。有人蹲在那辆三轮车旁边,用吸管往嘴里吮。
他看见我们经过时抬了一下头,露出一张灰得快看不清五官的脸,咧嘴笑了笑,
说:“不管干不干净,至少是水。”林婧没回头。我也没说话。天色一点点变黄。
到达E8-6转配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它远比我记忆里更破败。配电塔早就断电,
外围围栏生锈得不像金属,塔身残缺,缠满了被风吹得呼啦啦响的塑料布。
塔底有个宽约四米的出入口,用简易砖石围出三道栅栏。看守的人穿着灰色制服,
胸前别着“联配协调会”的旧标志。他们让我们登记,搜了包,但没收,
只留下了一个口头提醒:“净水在核心舱,每人只限十五分钟,逾期收双倍押金。
”我们被一张废弃车票纸做的通行证打上编号,贴在衣服上。林婧是33号,我是34号。
编号喷得很粗糙,墨水干得发白。等待时,我们被安排坐在外圈围栏边的塑料凳上。
四周是一群和我们一样面色蜡黄、衣衫单薄的人,没人说话,
只有干咳声和瓶子互相撞击的“咔哒”声。我注意到远处有一块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
几个人正围着个摊位拿手电照着翻找什么,像是交换区。
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压得皱巴巴的毛巾,换了两颗盐粒大的白色药片,
捧在手心像捧着神迹。我低声问林婧:“你母亲,是在这儿走失的?”她没看我,
只是盯着自己的水瓶:“她说来这边,是要登记成为净源志愿员。”“志愿员?”“对,
他们说给志愿者的水会多一点,还能换点电池。她走之前说,
要拿几颗电池回家看看旧风扇还能不能转。”我低头,嗓子像被沙纸刮了一遍。
叫号器突然响起,电子音冷冷地念到:“三三号、三四号,请进入核心舱。”林婧站起来,
一只手紧紧攥着水瓶,另一只手伸进了衣服里。我听到她手指摩挲纸张的声音,
像在确认某个形状是否还存在。她走在我前面,背影笔直,却像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进入核心舱,需要穿过两道简陋的防水布门,里面竟然比外面凉快。是冷气。我愣了一下,
林婧也停住脚步。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闪过一种违和的警觉——这地方还在运行,
而且比外面先进很多。舱内灯光昏黄,墙壁铺着旧式铁皮,
一道金属门后站着一个穿白袍的人,脸被挡住,只露出一只嵌着镜片的眼睛。
他扫了我们一眼,说:“编号验证,向前靠。”我伸出衣服上的车票纸,他扫了一下,
屏幕显示“身份模糊,已手动校准”。林婧的通行证扫出来后,那个男人顿了一下,
视线从镜片后直直看向她:“你是林婧?”林婧没说话,手已经慢慢伸进背包。
男人却轻声说:“你母亲在留下申请表的时候,曾说希望你不要来这里。
”林婧的动作顿住了,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气氛突然像冻结了一样。
我本能地上前一步,但那男人只是把一个银色瓶子放到舱口:“这是她最后一份登记水配额,
写了你的名字。”瓶子里装了不到一半的水,封口上贴着一小张纸条,写着:“婧,
带上他离开。”我看着林婧,她脸色没有一点变化,
像是那句话早就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过一百遍。她接过水瓶,却没有开口。舱外广播响了,
下一组叫号被喊进来,我们必须离开。出舱前,我低声问那个白袍男人:“你们在这里,
真的还在生产净水吗?”他没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墙角的一块监视屏。屏幕上,
有三十多个光点在缓慢移动,每一个都贴着编号。“我们不生产水,”他说,
“我们只是监控合适的人。”我们回到围栏外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上空闪过一道不属于这个年代的蓝光,一座高塔的剪影在远方清晰地投射在夜空里,
像是有人正在用它朝我们发出邀请。林婧站在我身边,声音很轻,
但清晰:“我妈从来不对我说谎。”我点头,脚步却已经朝塔的方向迈出。
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拇指下压着那个早就坏掉的怀表按钮,尽管我知道,它早就停了。
可我还是希望,它能再走一秒,哪怕只一秒。第三章|编号之下净源塔外的风静得可怕。
天灰得像未擦干的灰水,阳光仿佛被什么厚重的网罩住,只在地面投下斑驳的一点光屑。
我们抵达外围围栏时,已经是断电第九天。围栏比我想象中更高,更新。
金属表面几乎没有锈迹,甚至能看到刚喷上的蓝灰色涂料还未完全干透。林婧伸手碰了一下,
手指收回来时沾上了一点油漆,像血迹。周围没有人。也许是怕,
也许是习惯了对这里视而不见。塔是城市最后的控制节点,而我们,正试图绕开所有监管,
进入它。我低头看了眼妹妹留下的图纸,上面标着西南角的一个风道口,
用红圈特别注明:“空转三小时后有四分钟风停,入口无电磁锁。”我抬头看了眼上方,
风道还在。现在,只差风停。我们在附近一栋半塌的居民楼里等着。楼里满是潮湿霉味,
天花板上长出一团团黑斑,像死掉的眼睛盯着你。林婧背靠着墙,紧紧抱着她的水瓶,
指节泛白。她忽然问我:“你以前是工程兵?”我点点头。“那你信数据,还是信人?
”“都不信。数据被人改,人也会撒谎。”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臂弯里,
一言不发地蹲着,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风在第二小时四十二分停了。没有征兆,
塔上那台巨型鼓风机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整个城市仿佛同时屏住了呼吸。林婧一下子抬起头,
我已经扑向门口,背包里的工具撞击着我的后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们在倒数第十秒进入风道。通道狭窄,金属壁内满是灰尘和电缆残屑,
我把速写本放进胸前拉链袋,另一只手紧握着电筒柄。林婧的呼吸声在身后急促清晰,
像是踩在我肩膀上。风道尽头是一块松动的隔热板。我用铁锤轻轻撬动两下,卡扣应声而断,
发出一声低响。后面是一个垂直下行的维修井,深不见底。我们只能跳。我先下。
脚踝在落地瞬间震了一下,膝盖差点跪倒,林婧随后落地,整个人扑进我怀里,
重重喘息一口气才站直。我们落在一个巨大的数据管控室后部,
冷光灯从脚边的地板缝中透上来,把我们影子切得支离破碎。塔的内部,正在运行。
管控室正中央,悬着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密密麻麻的编号以灰白色字符不断刷新流动。
每一组编号旁边都有生理数据、位置轨迹、行为标签。编号00322:心率78,
体温36.4,位置:G9-中层,行为:观望、等待。编号00403:心率101,
体温38.2,位置:E2-底层,行为:交谈、试图协商。我低头看向脚边,
地板上的发光板写着一句话:“当前总可识别人类个体:31,204名,系统运算稳定。
”林婧已经在看墙角的那组光板。那是“志愿编号区”。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串熟悉的数字:编号00201:林艳红,状态:数据沉睡,
记录封存。她靠近那块光板,把手轻轻贴了上去。我听见她吸气的声音有一丝不稳,
却没有流泪,只低声说:“她已经不在这了。”我不知如何回答。也许她早就知道答案,
只是还想亲自看一眼。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圆柱体,
那是妹妹给她的第二份“钥匙”——一枚能手动干扰信号读取的旧芯片。林婧看着我,
眼神坚定:“我们要做的不是找谁,而是断掉这台塔的神经。”我点头。
这场行动从一开始就不是救人,而是摧毁。我们沿着数据井向主处理中枢靠近,
脚步声在金属廊道里清晰得近乎尖锐。塔内部没有任何人影,
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频轰鸣像潜伏在皮肤之下的虫子。我们终于找到主控核心。
那是一间封闭玻璃房,中央立着一根高三米的黑柱,周围遍布控制台和流动屏幕。
我用妹妹画的图纸找到接入口,将芯片***干扰槽,准备倒计时。倒计时开始时,
屏幕突然弹出一个提示框:“异常适配体接入,是否开启同步?”我看向屏幕,
发现上面的“异常适配体编号”是:00001。林婧的脸刷地白了。她看向我,嘴唇微张,
却没发出声音。我心跳猛地一顿。妹妹的编号,是00002。原来从一开始,
他们就已经找到了我们。甚至早于我们知道自己存在于这场计划里。“同步已确认。
欢迎回家。”声音从四周传来,机械中带着模仿人类嗓音的温柔。我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像是整座塔正在缓缓苏醒,而我们不过是钥匙孔前自动弹出的灰尘。林婧咬紧牙,
手已伸向备用干扰按钮。我知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而选择,
已经不止是启动或关闭那么简单了。因为这座塔,认识我。比我自己还早。
第四章|编号00001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被系统称为“欢迎回家”。
净源系统从不主动使用第一人称表达,也不会给予任何编号个体“情绪性语言”。
可刚才的声音就像一只穿过血肉的手,轻轻落在了我后颈上。“同步已确认,
编号00001,连接恢复。”林婧的指尖贴在备用干扰按钮上,满是汗,她看着我,
眼神近乎陌生。她一定也察觉到了刚才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