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一人一刀挑了薛蟒的赤蛇帮。而今雪夜赴约,只为他手中攥着我盲眼徒儿的命。
河神庙里烛火昏黄,薛蟒笑着指指脚下地窖:“炸药绑在你徒儿身上,引线连着我指头。
”他指尖缠绕的红线没入黑暗。“现在,该算算我们的旧账了。”刀在鞘中低鸣,
我知道他在等我拔刀——拔刀刹那,不是他断指,便是她殒命。---雪是昨夜开始下的,
起初细碎如盐粒,敲在瓦檐上沙沙作响。到了后半夜,便成了鹅毛,漫天席地地卷,
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要把整个天地都埋掉的蛮横。马蹄踏碎深雪,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尺,
拔出时带起浑浊的雪泥,旋即又被新的白絮覆盖。我伏在马背上,风撕扯着厚重的旧棉袍,
寒意却像无数细针,顽固地钻进骨头缝里。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人一马,
在无边无际的惨白里艰难跋涉,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被这大雪彻底抹去痕迹。只有前方,
那被风雪搅得模糊扭曲的一线昏黄灯火,如同鬼魅之眼,悬在视野尽头,
成了这混沌里唯一的坐标。河神庙。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酷寒的冬日。
赤蛇帮盘踞的“醉春楼”,暖炉烧得通红,酒气混着脂粉的腻香。薛蟒高踞主座,
金杯里晃着琥珀色的酒浆,那张脸在暖融融的烟气里,得意得如同盘踞在金山上的恶蟒。
他手下那群喽啰的哄笑、叫嚷,
还有那些被强行掳来的女子压抑的啜泣……那声音混杂着楼外呜咽的北风,
一直钻进人的骨头里,又冷又腥。那一次,我腰间这把刀,饮饱了血。刀名“孤鸿”,
玄铁所铸,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刀身沉黯,唯有开刃处一线凝霜般的冷光,不耀目,
却足够割裂咽喉。从一楼大堂砍上顶楼雅阁,血顺着乌木楼梯往下淌,黏稠地漫过鞋底。
最终,孤鸿冰冷的锋刃抵在薛蟒汗津津的肥厚脖颈上时,他眼里的光,
比楼外结了冰的河面还要死寂。赤蛇帮烟消云散。薛蟒被废了一身横练功夫,
像条破麻袋般扔进了冰封的河里。我原以为他早已冻毙,沉尸河底,喂了鱼虾。
马蹄猛地一陷,打断了回忆。马儿喷着粗重的白气,打了个趔趄。我勒紧缰绳,稳住身形,
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点昏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徒儿……小瞎子阿阮那清瘦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她总爱坐在我那间破败小院的门槛上,侧耳听着风吹过门前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眼睛是空洞的,脸上却总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安静笑意。她指尖摸索着竹笛,
偶尔能吹出几个不成调的、清越的音符,像山涧里偶然跃出水面的一尾小鱼。
这黑暗的世界于她,似乎也自有其温柔韵律。可此刻,她在那座破庙里。薛蟒手中。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从丹田窜起,瞬间冲散了侵入四肢百骸的寒意,
激得我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座下的老马似乎感应到这突如其来的杀意,
不安地甩了甩鬃毛上的积雪,打了个响鼻。我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催动马匹,再次艰难地向着那点昏黄的灯火跋涉而去。河神庙比记忆里更加破败不堪了。
断壁残垣在风雪中瑟缩,半塌的门楼像个豁了牙的老怪物,黑洞洞地敞着口。那点昏黄的光,
便是从这巨口深处透出来的,摇曳不定,如同垂死之人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
庙门早已不知去向。我翻身下马,解下腰间孤鸿刀,刀鞘触手冰冷坚硬。
老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雾。我拍了拍它湿漉漉的脖颈,解下马鞍上挂着的酒囊,
拔掉塞子,把冰冷的劣酒灌进喉咙。一股辛辣的暖流直冲而下,
暂时压住了翻腾的心绪和刺骨的寒。我独自踏入庙门。浓重的灰尘味、陈年木头朽烂的霉味,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蛇腥气,混合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几支粗大的牛油烛插在神坛两侧,烛泪堆叠,流淌得如同凝固的血污。
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神坛前一小片黑暗,
却将四周的残破神像、坍塌的供桌和蛛网密布的房梁映照得更加狰狞扭曲,影影幢幢,
如同蛰伏的鬼魅。神坛上那尊泥塑的河神像,彩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
神像的脸被经年的污垢和霉斑覆盖,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
似乎正漠然地俯视着下方。就在那神像脚下,一张歪斜的破木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几乎陷在椅子里,裹着一件厚实得夸张的黑色皮裘,只露出一个脑袋。二十年岁月,
像把钝刀子,在那张脸上狠狠地刻下了沟壑。当年的横肉松弛下垂,眼袋浮肿发青,
鬓角已然霜白。唯独那双眼睛,依旧闪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黏腻阴冷的光,
像深潭里窥伺猎物的蛇。他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揣在厚厚的皮裘里,
姿态看似闲适,却透着一股毒蛇盘踞般的危险气息。薛蟒。他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昏黄的烛光在我脸上跳跃,却无法融化我眼中的冰寒。他嘴角慢慢向上扯开,
露出一个干瘪而古怪的笑容,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燕横。”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呐。
”他缓缓摇着头,皮肉松弛的脖颈跟着晃动,“我还以为你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骨头都化成灰了。”他揣在皮裘里的那只手似乎动了动,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可惜啊,”他咂了咂嘴,像在回味着什么,“老天爷不开眼,让你这老狗活到了今天。
也让我这口气,憋了二十年,终于能顺过来了。”他那只枯瘦的手从皮裘里慢慢抽了出来,
随意地搁在扶手上。指关节异常粗大,皮肤布满黑褐色的斑点,指甲缝里是陈年的污垢。
那手上,竟戴着一只薄薄的、近乎透明的黑色皮手套,一直覆盖到手腕上方。“我的赤蛇帮,
我的地盘,我薛蟒半辈子的心血……嘿嘿,”他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笑,
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怨毒,“全毁在你那把破刀上!
还有我这一身功夫……寒冬腊月被扔进冰窟窿里,要不是老子命硬……”他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整个佝偻的身子都在破椅子上剧烈震颤,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咳嗽声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回荡,撞在斑驳的墙壁和倒塌的神像上,激起阵阵空洞的回音。
烛火被这气流搅动,疯狂地摇曳起来,
将我们两人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墙壁和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如同两只搏命的恶鬼在无声撕咬。
我沉默地站在离他约莫三丈远的地方,脚下是厚厚的积尘。风从破窗和墙缝里钻进来,
带着尖利的哨音。神坛上剥落的泥塑碎片散落在脚边。“我徒儿呢?”我的声音不高,
压过了他粗重的喘息和风雪的嘶鸣,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死寂的庙堂里。
薛蟒的咳嗽渐渐平息,他用戴着黑手套的手背擦了擦嘴角,浑浊的眼睛里怨毒未消,
却又添上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抬起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没有指向我,
也没有指向任何神像,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指向了自己脚下那片被烛光勉强照亮的、布满灰尘和碎瓦砾的地面。“在下面。
”他咧嘴一笑,黄牙在昏暗中闪着微光,“暖和着呢。”我的目光瞬间钉在他所指的地面。
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几片零星的碎瓦。
但就在薛蟒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绝不可能忽视的硫磺硝石气味,
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干净气息,极其微弱地钻进了我的鼻孔。是阿阮!
这气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强行维持的平静。我的右手下意识地微微一动,
拇指本能地搭上了腰间孤鸿刀的刀镡。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几乎在同时,
刀鞘里传出一阵极其低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那声音低沉、压抑,
如同被囚禁的猛兽在铁笼深处发出的低吼,带着嗜血的渴望与躁动不安的愤怒,
震荡着我的虎口,也震荡着这死寂的空气。薛蟒浑浊的眼睛里,那抹戏谑陡然放大了。
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低沉的刀鸣,甚至捕捉到了我拇指搭上刀镡那一瞬间肌肉的绷紧。“急了?
”他嘶哑地笑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在破庙里激起更深的寒意,“燕横,
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啊?当年砍我赤蛇帮满门的时候,那股子狠劲儿呢?
”他那只戴着诡异黑手套的手,慢慢地、炫耀般地抬了起来。这时我才看清,
一条殷红如血的细线,像有了生命般,紧紧缠绕在他右手的小指上。那红线细得惊人,
在昏黄的烛光下几乎难以分辨,却透着一股妖异的不祥。红线另一端,并非垂落,
而是诡异地绷紧,直直地没入他脚下那片布满灰尘的阴影深处,
消失在一块颜色略深、边缘似乎并不严丝合缝的方形地砖缝隙里。“瞧见没?
”薛蟒用小指轻轻勾了勾那根红线,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佻,“好东西啊,
西域火油浸透的‘赤练丝’,一点火星子就能窜上天。”他脸上的笑容扭曲而快意,
“另一头,就系在你那宝贝瞎徒弟的腰上。缠得结实着呢。她身上嘛……嘿嘿,好东西更多,
足够把这破庙,连带着下面那个地窖,一起送上西天!”他顿了顿,
欣赏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这线,连着我的指头。
我这指头要是动一下……”他故意停顿,那只戴着黑手套的小指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勾,
那根紧绷的红线随之不易察觉地一颤,“或者,断了……”他拖长了尾音,
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轰隆’!你猜会怎样?”他咧开嘴,无声地笑着,
露出焦黄的牙,“你那小瞎子徒弟,怕是连点灰都剩不下喽。”地窖的入口就在他脚下。
阿阮就在下面。她身上绑满了要命的炸药,而这根纤细如发、却足以勾魂夺魄的红线,
一头缠着她的命,一头就系在薛蟒那根戴着黑手套的小指上!
孤鸿刀在我掌中低鸣得更加急促,刀鞘仿佛成了活物,在我腰间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