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土烙痕
紧随其后的是喉咙深处炸开的灼烧感,他弓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
他奋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被一片浑浊的土黄占据。
头顶是铁灰色的天穹,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
身下是松软的、带着腥气的黄土。
那件布满微型接口和奇特纹路的实验服,此刻裹满泥浆,多处撕裂,像被野兽蹂躏过的破布。
“这是……什么地方?”
墨衡的脑子嗡嗡作响。
最后的记忆碎片在混乱中沉浮:实验室里刺目的白光,失控仪器尖锐的警报嘶鸣,还有身体被巨力撕扯、抛飞的失重感……爆炸了?
可眼前没有扭曲的钢筋,没有燃烧的残骸,甚至没有一丝现代工业的痕迹。
只有无边无际、贫瘠得令人绝望的黄土坡,和远处地平线上那片规模庞大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工地轮廓。
“该死的电影桥段……” 他低声咒骂,试图撑起身体,膝盖的剧痛却像被重锤击中,整个人重新摔回泥里,啃了一嘴苦涩的泥沙。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看清周围。
视野所及,是铺满大地的、缓慢蠕动的黑点。
近了才看清,那是人。
无数的人。
他们大多精赤着上身,皮肤在毒辣的日头下晒得黝黑龟裂,如同久旱的土地。
腰间胡乱缠着粗糙的麻布,勉强蔽体。
这些人如同负重的蝼蚁,在弥漫的黄色烟尘中挣扎。
粗大的原木、沉重的条石,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原始的号子声低沉喑哑,监工尖锐的叱骂如同鞭子抽打空气,沉重的喘息、皮鞭着肉的闷响、还有偶尔爆发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混杂成一首野蛮而绝望的哀歌,在黄土坡上回荡。
更远处,一道蜿蜒的、巨大的黑影匍匐在地平线上,沉默而狰狞。
那轮廓……是城墙?
可这规模,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古城遗迹,像一条沉睡的黑色巨龙。
“穿越了?
真他娘的……” 这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又被理智死死摁住。
材料与仿生学博士的信仰是分子键和应力曲线,不是虚无缥缈的时空裂缝!
幻觉,一定是爆炸冲击后的幻觉!
或者某种未知的神经毒素在作祟!
他下意识去摸左手腕——那里本该有一台集成了海量数据库和实验模块的个人终端。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合金接口,屏幕漆黑一片,反复按压唤醒键,毫无反应,像一块彻底死去的顽石。
“能源耗尽了……” 心猛地沉下去,像坠入冰冷的深井。
那终端不仅是知识库,更是维系着实验服夹层里,那些耗费他数年心血培育的……微不可察的“共生体”的关键!
他立刻探手摸向内侧夹层。
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凸的硬物触感——那个芥籽般微小的培养皿还在!
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意念,如同呼唤沉睡的蜂群,向那深处传递微弱的信号。
嗡……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带着规律震颤的回应,顺着指尖神经末梢,轻轻叩击着他的意识。
“还在……只是休眠了……” 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这是他唯一的底牌,在这片陌生的炼狱里。
“那边!
土坑里那个!
鬼鬼祟祟干什么!”
一声粗暴的断喝,如同生锈摩擦的铁器,带着古怪的音节和腔调。
两个身影从烟尘中大步走来。
他们裹着硬化皮革缀着铜片的简陋护甲,手中长戟的青铜尖刃在昏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西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墨衡身上那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布满奇异纹路的“破布”。
墨衡的心骤然缩紧。
他能模糊捕捉到“那边”、“什么”几个音节,但整体的语言体系陌生得像另一种生物的低语。
他想开口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与对方的语言如同两个世界的回响。
“还敢动!”
另一个士兵厉喝,声音像钝刀刮骨。
冰冷的戟尖带着死亡的寒意,精准地抵住了他喉结下方的凹陷。
“看这鬼打扮,定是六国漏网的耗子!
要不就是装神弄鬼的妖人!”
“不……我……” 他用尽力气嘶喊,发出的却是无人能懂的现代语言。
“闭嘴!”
喝骂的士兵上前,粗糙的靴底狠狠踹在他腰侧。
剧痛让墨衡眼前发黑,身体蜷缩。
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他反剪的手臂,粗糙的麻绳带着倒刺般的纤维,狠狠勒进皮肉。
他被粗暴地拖拽起来,像一袋沉重的垃圾。
“押回去!
让伍长发落!”
被拖行在通往庞大工地的路上,墨衡才真正看清了这片人间地狱的底色。
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丑陋的苔藓,不规则地泼洒在黄土上。
几具扭曲的躯体被随意丢弃在沟壑边缘,肿胀发黑,散发出甜腻的恶臭,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
那些劳作的“人”,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在监工鞭梢带着破空声落下时,僵硬的躯壳才会猛地抽搐,爆发出短促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哀鸣。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他再次将意念沉入夹层深处,如同溺水者向深渊投下求救的绳索:‘解析声纹!
拆解语言!
构建沟通桥梁!
’ 指尖那微弱的脉动似乎急促了一丝,混乱的声波碎片涌入脑海,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分类、重组。
缓慢,如同蜗牛爬行,却是唯一的生路。
这不是幻觉。
士兵的皮甲形制,沉重的青铜戟头,监工手中挥舞的皮鞭,还有这片规模恐怖、方向首指骊山的工程……一个冰冷的历史名词在他脑中成型——秦朝。
骊山陵。
进入这里的“细作”或“妖人”,结局只有一种——被碾碎成滋养陵墓的肥料。
他被粗暴地推到一处简陋的草棚前。
棚内,几个监工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块半人高的黝黑石头,愁云惨淡。
那石头形状怪异,表面布满坑洼,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沉甸甸的光光泽。
“他娘的!
这鬼石头比龟壳还硬!
啃了多日,就崩下这点碎渣!”
一个满脸横肉、脖子粗短的监工烦躁地用手中的青铜凿狠狠敲击着石头表面,发出沉闷短促的“铛铛”声,如同敲打实心的铁坨。
“伍长,这可是陛下亲点要的‘天石’!
弄不好,咱们脖子上的家伙都得搬家!”
旁边一个瘦削些的监工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恐惧。
天石?
陨铁!
墨衡的目光瞬间被粘住。
镍铁合金!
硬度远超这个时代的青铜工具!
他们根本啃不动!
机会!
心脏像被重锤擂动!
就在这时,脑中混乱的声波碎片骤然一清!
一个简陋但勉强可用的“声音-意义”映射模型瞬间搭建完成!
他捕捉到了“天石”、“硬”、“啃”、“心眼”、“搬家”这些关键词的含义!
发音生涩,语法混乱,但必须开口!
“等等!”
他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像砂轮摩擦铁板,努力模仿着刚才听到的腔调。
“我……能弄软它!”
拖拽他的士兵一愣,随即像听到天大笑话般狞笑起来:“死到临头还敢放狗屁?
堵上他的嘴!”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汗臭捂向他的口鼻。
“慢着。”
那个被称为伍长的粗壮监工转过身,脸上横肉堆叠,一道深刻的旧痕从眉骨斜划至嘴角,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阴鸷的目光如同两把小刀,上下刮着墨衡。
“你说……能弄软这‘天石’?”
墨衡强迫自己挺首脊背,迎上那审视的目光,用磕磕绊绊、夹杂着笨拙手势的“秦腔”艰难挤出字句:“此石……非土非金……性子烈……骨头硬……硬啃……牙崩……需……软刀子磨……水火……炖它!”
伍长眯起眼,浑浊的眼珠里怀疑和死马当活马医的烦躁交织。
“软刀子?
水火炖?”
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什么法子?
敢耍滑头,老子现在就挖坑埋了你当花肥!”
“要……三样……” 墨衡急速搜索着脑中刚“翻译”来的词汇,“一盆水……烧红的炭块……还有……方士炼药用的‘消石’粉!”
伍长盯着他看了几息,眼中凶光闪烁,最终朝旁边歪了歪下巴:“给他弄来!
老子倒要看看,这妖人能从***里掏出什么花样!”
东西很快备齐。
墨衡被解开绳索,但几支冰冷的青铜戟尖依旧紧贴着他后背的皮肤。
他深吸一口气,无视周围如芒在背的目光,全部心神聚焦在那块黝黑的陨铁上。
他先将少量泛着苦味的硝石粉倒入盛满清水的陶盆。
水面泛起细小的白沫。
接着,他用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
他小心地移动炭块,在陨铁表面几个顽固的凸起处反复烘烤,灼热的气流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荡漾。
同时,意念沉入实验服夹层深处,如同将军下达冲锋令:‘蚀解!
目标:顽石表层!
’夹层里,那微不可察的“共生集群”瞬间被唤醒,高速运转,分泌出极其微量的、针对金属氧化物的特殊“蚀液”,悄然渗透到他撕下的一小块内衬布片上。
他将这不起眼的布片在硝石水中飞快浸过,然后用力拍在刚刚被炭火烘烤得发烫的陨铁表面。
“嗤啦——!”
一股带着刺鼻铁腥味的棕红色烟雾猛地腾起,混杂着白色的水汽。
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生锈铁器混合了腐烂鸡蛋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在“蚀液”与受热金属的剧烈反应下,原本坚硬光滑的陨铁表面,竟如同被强酸泼过,迅速变得灰暗、酥软!
随着墨衡用布片反复擦拭,一层黑褐色的、如同铁锈般的粉末簌簌落下,露出了底下相对光洁、闪烁着冰冷星芒的金属本体!
“老天爷!”
周围的监工和士兵眼珠几乎瞪出眼眶,倒抽凉气的声音汇成一片。
他们用青铜凿子叮叮当当凿了多日都纹丝不动的“天石”,竟被这简单的“水火”弄得酥软剥落?
墨衡汗水如注,浸透了额发,但他不敢停。
重复着烘烤、涂抹的动作。
小半个时辰过去,在“共生集群”精准的辅助下,原本坑洼不平的陨铁表面,被蚀刻出一片巴掌大小、相对平整光滑的区域,黝黑的金属本体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如同夜空的一角。
伍长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最后一丝怀疑被贪婪的狂喜彻底取代。
他猛地跨前一步,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抓住墨衡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你这使得什么妖法?!”
墨衡挣脱他的钳制,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努力让发音更清晰:“非是妖法……是……是懂石头性子……水火相激……金石自开……匠人……小把戏……不值一提。”
伍长死死盯着墨衡汗湿的脸,又猛地扭头看向那块被“驯服”的陨铁,眼中凶光与炽热交织。
他猛地回头,对身边看呆的士兵咆哮:“给老子把人看牢了!
掉根汗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快马!
立刻报给少府令监大人!
就说……就说骊山出了个能点石成金的真‘异人’!”
墨衡脱力地跌坐在地,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和泥土浸透。
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一半。
脑中的语言模型在刚才的极限压榨下,变得更加清晰流畅。
他悄悄屈伸了一下手指,夹层深处传来稳定而熟悉的微弱震颤。
这力量,是他唯一的依仗。
但黄土的冰冷透过衣衫渗入骨髓。
他知道,这仅仅是逃离了眼前的泥坑,更大的旋涡正等着将他吞噬。
咸阳宫的方向,仿佛有一双跨越时空的、冰冷的眼睛,正穿透烟尘,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