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云伏在“踏雪”的鞍前,指尖轻抚过马颈上缎子般的鬃毛,那匹纯白的母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草地上轻轻刨着,带起几星沾着草籽的泥土。
“公主,再往前就是狼居胥山的余脉了,阿爹说过,那里常有孤狼出没。”
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是随侍的小侍女阿古拉。
小姑娘才十二岁,手里的弓比她人还高,箭囊里只插着三支羽箭——那是用来吓唬野兔的。
李小云回过头,夕阳正落在她眼角眉梢,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得像浸在蜜里的玛瑙。
她从鞍后摸出自己的牛角弓,弓梢镶嵌的绿松石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阿古拉,你看远处那片云。”
阿古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际浮着一朵蓬松的白云,正被风推着往西北走。
“像棉花糖。”
她小声说。
“像我阿娘留下的那盏银灯。”
李小云轻轻拉满弓,指腹勾住浸过松脂的弓弦,“我阿娘说,草原上的云都是会变的,有时候是马群,有时候是羊群,有时候……是想回家的人。”
她话音未落,腕子轻抖,一支雕翎箭破空而去,首追云下掠过的一群鸿雁。
箭羽带着锐响划破空气,惊得雁群猛地拔高,阵型瞬间散乱。
最末那只雁扑棱着翅膀迟了半步,箭簇精准地擦过它的尾羽,带落几片灰色的翎毛。
雁群哀鸣着冲上云霄,在湛蓝的天幕上拖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公主的箭法又精进了!”
阿古拉拍着手笑起来,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上次阿古拉还听萨满说,草原上只有腾格里的雄鹰,才能比得过公主的准头呢。”
李小云却没笑,她望着雁群消失的方向,指尖在弓梢的绿松石上摩挲着。
那枚宝石是去年秋天,父亲——匈奴的单于,在她及笄时亲手镶嵌上去的。
那天他披着镶金的狼皮大氅,把弓递给她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小云,记住,匈奴的儿女,弓不仅是用来射猎的,更是用来守护羊群、守护帐篷的。
***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匈奴人,箭尖永远要对着想抢走我们草场的人。”
她当时重重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阿娘临终前的模样。
那个来自西域的女子,总爱在帐篷里点燃安息香,用带着异域口音的匈奴语说:“云儿,草原和中原的天是连在一起的,地上的人,本该像河流汇入湖泊一样亲近。”
“公主,你看!”
阿古拉突然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惊喜。
李小云抬眼,只见不远处的沙丘上,一只金雕正展开双翅盘旋,爪下似乎抓着什么,阳光照在它的羽翼上,泛着耀眼的金红色。
那是草原上最骄傲的猛禽,寻常牧民见了只会远远避开,她却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将踏雪的缰绳递给阿古拉:“看好马。”
她提着弓缓步上前,靴底踩在沙砾上几乎无声。
金雕显然也发现了她,发出一声锐利的嘶鸣,翅膀扇得更急了。
李小云停下脚步,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雕翎箭,箭头是纯银打造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是她特意让锻冶的匠人打的,箭头钝而宽,只会射伤猎物,不会致命。
“别怕,我不伤你。”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仿佛在对一个倔强的孩子说话。
金雕似乎听懂了,盘旋的幅度慢了些,爪下的野兔突然挣扎起来,竟从它的利爪中挣脱,滚落到沙丘下。
就在金雕俯冲去追的瞬间,李小云动了。
她足尖一点,身形如风中的芨芨草般轻盈跃起,同时拉满弓弦。
那支银箭带着破空的轻响,擦着金雕的翅膀飞过,精准地钉在野兔前方的沙地里,箭尾的红缨微微颤动。
金雕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振翅高飞,盘旋了两圈,竟没有离去,反而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歪着头打量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却又带着几分好奇。
“这才是草原的规矩,”李小云走过去拔起箭,箭杆上沾了些沙粒,“强者不欺弱者,猎手不伤无辜。”
阿古拉牵着马跑过来,脸上满是崇拜:“公主刚才的样子,像极了传说里的女战神!
阿古拉要是能有您一半的本事,就不怕***骑兵了。”
李小云的脸色淡了些,她用帕子擦着银箭上的沙痕:“***骑兵……你见过?”
“没见过,但听阿爸说,他们穿着铁做的衣服,骑着黑马,手里的长枪能刺穿我们的帐篷。”
阿古拉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去年冬天,西边的克烈部就被他们抢了羊群,好多人冻饿而死。”
李小云沉默着翻身上马,踏雪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步子慢了许多。
风掠过耳畔,她想起昨夜父亲在议事帐里的怒吼。
那些来自更北方的“黑鸦部”最近频频南下,抢了三个匈奴的牧场,还放火烧了祭天的敖包。
可族里的长老们却在争论,是该先对付黑鸦部,还是趁***秋收时南下劫掠——他们总说,***粮仓里的粮食,比草原上的野果更能让族人熬过冬天。
“阿古拉,”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说,***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跟着阿爸学射箭吗?”
阿古拉愣了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或许他们只学写字吧?
萨满说,***用毛笔在纸上画的符号,能困住人的魂灵。”
李小云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策马登上最高的那道沙丘,极目远眺。
南边的天际线处,隐约能看见一道灰黄色的轮廓,那是***修筑的长城,像一条沉睡的巨蟒,把草原与中原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抬手搭在眉骨上,望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界线,忽然抬手将牛角弓举过头顶,对着天空拉满了弦。
空弦在风中发出嗡嗡的轻响,惊得远处的雁群再次飞起,在秋日的晴空里,排成人字形,缓缓向南飞去。
踏雪不安地刨着蹄子,李小云轻轻拍了拍马颈:“别怕,我们回家。”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草原的地平线融为一体。
她不知道,那道被她拉满的空弦,早己在冥冥之中,搭上了一支注定要穿越烽火的箭。
而那支箭的另一端,正握在千里之外,一个刚刚学会举枪的***少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