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奢宁静,雪松香氛彻底隔绝了医院的气息。
落地窗外,城市全景铺陈,令人屏息。
陈默——陈氏集团董事长独子——深陷在沙发里。
昂贵的西装包裹着一具疲惫不堪、仿佛被无形重物压垮的躯壳。
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节奏凌乱,暴露着内心的暗涌。
他偶尔抬腕看一眼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神情平静,只有微抿的嘴角和比平时稍快一点的心跳,泄露了一丝轻微的紧张。
父亲昨日晚餐时冰冷的眼神和那句“集团需要清醒的头脑,别让我失望”言犹在耳。
他必须“完美”。
这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无力感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
他感觉自己像一架精密的仪器,核心部件却滞涩磨损,运转间发出刺耳的杂音。
白日无法集中精神,头痛欲裂,视野模糊;夜晚,如刑讯一般,要么整夜睁眼听着自己心跳在死寂中轰鸣,要么坠入的恐怖深渊醒来后冷汗淋漓却全然失忆,只留下心悸与冰冷的空洞;莫名排斥任何靠近的肢体接触,即便只是助理递文件时指尖的轻碰,都让他瞬间绷紧如惊弓之鸟;一位护士的声音停在陈默前面,声音恭敬,“陈先生,林医生己准备就绪,请随我来。”
他站起身。
垂在腿边的手指节收紧。
陈默跟在护士身后半步,步履维持着世家子弟的沉稳,每一步却如履薄冰。
厚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却放大了胸腔里那颗沉重、不规则跳动的心脏的轰鸣。
视野边缘又开始发花,他强迫自己聚焦前方。
走到一扇标着“3”的深色木门前,护士停下脚步。
她没有敲门,只是对着门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通讯器轻声道:“林医生,陈先生到了。”
门内立刻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沉稳的声音,通过门上的扩音器清晰传出:“请进。”
护士这才轻轻压下精致的黄铜门把手,将门无声地向内推开足够一人通过的宽度。
她没有进去,只是恭敬地退到门边,再次对陈默微微躬身:“陈先生,请。”
门被无声推开。
门内,林医生己起身,带着专业而关切的笑容,目光温和深邃,仿佛能穿透表象。
“陈先生,请坐。”
声音沉稳可靠。
陈默迈步走进明亮、专业、静谧的诊室。
身后的门无声合拢。
他走向诊疗椅,每一步都似乎踏在虚空。
为什么要来?
看什么心理医生?
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
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
熬过去就好!
但另一个微弱而惊悚的声音在低语:你知道的,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很不对,这位林医生…他会不会?
这预感并非源于记忆,而是来自身体深处。
那些无法解释的噩梦碎片、强烈的生理反应、莫名的恐惧,如同一种原始的首觉警报。
潜意识深处,仿佛封存着一个严密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是他身体机制强行“遗忘”掉的、绝对不想面对的可怖之物。
走进那扇门,意味着可能被迫首视那被深埋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过去。
他坐下,表面维持着镇定,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然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惨白。
他不是来寻求答案的,他是被押解至此。
门隔绝了外界的低奢宁静。
室内温暖柔和,却化不开陈默周身的冷硬。
对面,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林栖气质沉静,他目光温和却洞察。
身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开司米开衫,透着令人安心的专业。
林栖静静注视着陈默。
这张脸……异常眼熟,不是病患名单上的熟悉,而是……财经版面和高端商业杂志上的频繁曝光。
陈默……陈氏集团那位最年轻的、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财经周刊》上意气风发的封面人物,此刻却带着一身被掏空般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紧张坐在我的诊疗椅上?
哈,这反差……太惊人了。
一丝强烈的好奇瞬间被点燃:他拥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资源、地位和未来,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位天之骄子主动走进心理诊室?
仅仅是“压力”?
不,他周身散发的紧绷感和眼底深处的阴影,绝不仅仅是工作繁忙那么简单。
这背后……会是什么?
“陈默先生。”
林栖的声音平稳清晰,“谢谢你来。
能说说,是什么让你决定走进这里的?
最近感觉如何?”
陈默喉结滚动,眼神固执地避开林医生。
“……不太好。”
声音低沉紧绷,“感觉……很糟。
工作……没问题。
但……”话语突然中断,手指绞得更紧。
“工作压力不是主因?”
林栖敏锐地捕捉,“那‘糟’是什么?
情绪?
身体?
还是都有?”
“都有。”
陈默舔了舔干涩的唇,“睡不好……惊醒,一身冷汗,心跳得像要炸开。
白天……开会好好的,突然就……”他猛地顿住,仿佛被那股熟悉的窒息感扼住喉咙,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喘不上气,头晕,想吐……必须躲开。
很丢脸。”
最后一句轻如耳语,带着深切的羞耻。
“这些症状——失眠、惊醒、恐慌发作、恶心——确实非常痛苦,也严重影响你。”
林栖语气带着理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情况更容易引发它们?
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东西,像钥匙一样,打开了这些感觉?”
“钥匙……?”
陈默下意识地重复,眉头紧锁,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和困惑的聚焦,仿佛真的在记忆的混沌深渊里仔细摸索、辨认。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看似平静的回想间隙之后,如同延迟引爆的炸弹—— 一股毫无征兆、铺天盖地的生理性恐惧轰然将他吞噬!
他猛地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怖和强烈的抗拒!
“没有!”
声音尖利破音,胃部剧烈翻滚,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没有特别的事!
就是压力!
身体问题!
检查!
我要检查!”
他语无伦次,看表的动作慌乱不堪,身体前倾,肌肉绷紧,随时要弹起逃离,“林医生!
下次!
今天不行!”
这反应……林栖心中剧震,远超职业性的惊讶。
那瞬间的惨白、剧烈的痉挛、眼中纯粹的恐怖、失控的呕吐感。
这绝非普通焦虑。
强度之大,生理性之强,完全是创伤应激的典型爆发。
但此刻,好奇必须让位于安全。
一个被严密保护、生活优渥的年轻继承人,会经历什么能造成如此深层恐惧的创伤?
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迅速掠过。
林栖速调整呼吸,眼神保持沉静,语速放缓,声音沉静如深海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当然可以,陈默。
完全尊重你的节奏。
你己足够勇敢。
在这里,你安全,你掌控。
随时可以停。”
林栖刻意停顿几秒,给对方喘息的空间。
“检查身体排除病因,很合理。”
他的话语温和,但专业判断精准如刀,“但你的症状更像是……某种深埋创伤的唤醒。”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但分量极重。
林栖看了眼时间。
“初次会面差不多了。
你迈出了关键一步。”
语气真诚,“下次,我们可以探讨如何管理这些症状,重获一些掌控感。
可以吗?”
林栖未再追问那恐惧的源头,陈默紧绷如弦的身体才勉强松懈一丝,但疲惫和恐惧依旧深重。
他急促喘息,英俊的脸上只剩透支的憔悴,声音沙哑:“好……谢谢。
下次……我需要想想。”
“照顾好自己,陈默。”
林栖起身,姿态沉稳,“下次前,不适时试试深呼吸,或找些让你安心的事。
你无需独自承担。”
陈默离开时几乎是弹起来,高大身影带着逃离的决绝,仿佛身后有噬人的阴影追赶。
厚重的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的暖意,也暂时封印了他身体刚刚那惊涛骇浪般的、源于遗忘深处的痛苦回响。
喉间残留的剧烈恶心感,是身体在歇斯底里地尖叫,提醒他那被深埋的、黑暗的记忆碎片正疯狂撞击着遗忘的牢笼。
…………林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扇合拢的门。
室内还残留着年轻人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道,以及一丝……恐惧的余烬。
他缓缓坐回椅中,拿起钢笔,在陈默的病历本上,于“PTSD?
——核心创伤待探查”的字样旁,轻轻画了一个问号,笔尖悬停片刻,最终在那问号上又重重地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