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烟火

万恶熔炉 天风不老 2025-08-13 11: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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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

安水镇还沉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墨色里,一层薄薄的冷雾贴着青石板路,无声漫开,钻进门窗的每一道缝隙。

沈寂醒了。

他不是被冻醒的,是习惯。

身体里仿佛住着一架精准的沙漏,总在固定的时辰将他从浅眠中唤起。

他没有立刻起身,侧躺在冰凉的硬板床上,借着窗棂漏进的几缕灰白微光,凝视着身旁蜷缩的小小身影。

妹妹,阿宁。

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呼吸声很轻,像初春新发的柳絮,风一吹就会散。

间或,一声压抑的、细碎的咳嗽从喉咙里滚出,让她的身体跟着轻轻一颤。

沈寂伸出手,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蝶。

他的指尖悬在阿宁的额前,没有触碰,只是感受着那片皮肤散出的微弱气息。

不烫。

他紧绷的肩膀这才松弛下来。

他坐起身,床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这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下床的动作愈发轻缓,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寒意顺着脚底板首往上窜,他却浑不在意。

房间很小,陈设一览无余。

一张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旧木桌,两只掉了漆的木凳。

墙角堆着一小堆干柴,旁边是熬药用的瓦罐,罐壁己被药汁和烟火熏得漆黑。

沈寂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布袋。

布袋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上面用粗糙的针脚绣着一朵看不出模样的小花。

他解开束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七枚铜钱。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铜钱带着人的体温,在他掌心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他用指腹挨个摩挲着,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和缺口。

他的眼神专注,像个吝啬的富商在盘点自己的金库。

还差三文。

他心里默算着。

三文钱,就能去镇东头,给阿宁买一串裹满了糖浆、插着山楂果的糖葫芦。

不是那种只裹薄薄一层糖霜的便宜货,而是晶莹剔透,能当镜子照,咬一口“咔嚓”脆响的。

他将铜钱小心翼翼地收回布袋,扎紧,贴身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披上一件满是补丁的麻布长衫,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冷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水汽和腐叶混合的微腥气味。

安水镇正在醒来。

东街的包子铺,巨大的蒸笼里升腾起浓郁的白雾,裹挟着麦面发酵后的香甜,弥漫了半条街。

西街的铁匠铺,王瘸子抡起了他的大锤,第一声“叮当”脆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沈寂路过隔壁张大婶家门口,门开了,张大婶端着一盆水泼在街上,看到他,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

“阿寂,又这么早啊?”

沈寂点点头,没说话。

“拿着,刚出锅的。”

张大婶不由分说,从腰间的围裙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硬塞进他怀里。

包子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那份灼人的温度。

“婶儿……拿着!

你这孩子,就是话少。

多吃点,长身体,还得照顾阿宁呢。”

沈寂不再推辞,将包子揣好,对着张大婶深深鞠了一躬。

他走到街角一个僻静处,打开油纸包。

两个包子,一个明显比另一个大了一圈,皮薄馅足。

他拿起那个小的,三两口咽下,胃里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气。

大的那个,他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放进怀里最干净的夹层。

药铺的活计很杂。

劈柴、烧水、筛选药材、帮着掌柜碾药。

沈寂总是沉默地干活,手脚麻利,从不偷懒。

药铺的刘掌柜很喜欢这个不多话的少年,工钱虽少,但总会默许他将一些不值钱的药根、药叶带回家。

午后,阳光最好最暖的时候,沈-寂会有一刻钟的歇息时间。

他不去和别的学徒扎堆闲聊,而是搬个小凳,坐在药铺门口,听街对面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古。

“话说那上古神战,打得是天崩地裂,星辰陨落!

有大能者,一拳轰碎神国,有古神陨落,其神骸崩解,化作亿万万‘神骸星屑’,遍布这方天地……”说书先生口沫横飞,一众茶客听得如痴如醉。

沈寂也听着,但眼神有些飘忽。

他不懂什么神骸,什么星屑,只觉得那是遥远到触不可及的故事。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身上,其中一个女孩手里,就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喂,药罐子!”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药铺的另一个学徒,李三。

他最爱取笑沈寂这副沉默寡言、总带着一股药味的模样。

“又在做梦娶媳妇呢?

就你那点工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一颗‘凝气丹’,还想当什么修行者?”

李三撇着嘴,一脸嘲讽。

沈寂没理他,只是将视线从那串糖葫芦上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布鞋上新添的破洞。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

风里,夹着一丝异样的味道。

不是药材的苦涩,不是饭菜的香甜,也不是泥土的芬芳。

那是一种……很淡的,像是木炭烧到了尽头,又被水浇灭后留下的焦糊气。

沈寂鼻子动了动,皱起眉。

街上原本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何时,全都安静了。

铁匠铺的“叮当”声停了,像是王瘸子累了,在歇气。

整个安水镇,仿佛被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看什么看,哑巴了?”

李三见他不答话,觉得无趣,啐了一口,转身进了铺子。

那阵死寂很快过去,镇子又恢复了嘈杂。

说书先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讲到了“烬魔”现世,赤地千里的段落。

“那‘烬魔’,乃是人心之恶、天地怨憎所化,专食生灵七情六欲,所过之处,活人化作焦尸,怨气冲天,永世不得超生!”

沈寂的心莫名一跳。

他抬头,望向镇子外的远山。

山还是那座山,绿意盎然。

但山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

像是一滴墨,不小心滴进了清水里,正在缓缓地、无声地洇开。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听了太多神神鬼鬼的故事,想多了。

磅晚,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沈寂揣着怀里温热的包子和一小包晒干的药草,快步往家走。

推开门,阿宁正坐在床沿,借着昏暗的光线,用几根捡来的茅草,费力地编着一只小蚂蚱。

看见他回来,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洗过的星星。

“哥。”

“嗯。”

沈寂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将那个大肉包递给她,“张大婶给的,趁热吃。”

阿宁接过包子,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掰了一大半下来,递回给沈寂:“哥,你吃。”

“我吃过了。”

沈寂将她的手推回去,语气不容置喙。

他转身去生火,熬药。

屋子里,弥漫开浓浓的药味,和着肉包子的香气。

阿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她一边吃,一边晃着腿,轻声问:“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吃糖葫芦呀?”

“快了。”

沈寂背对着她,往灶里添了一根柴,火焰“噼啪”一声,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再过两天,就够了。”

“真的?”

“嗯。”

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沉静。

药熬好了,他将黑乎乎的药汁倒进一只豁了口的碗里,试了试温度,才端给阿宁。

阿宁很乖,皱着小脸,一口气喝完,然后迅速将一块藏在枕下的麦芽糖塞进嘴里,驱散苦味。

夜色渐深。

兄妹俩躺在床上,阿宁很快就睡着了。

沈寂却毫无睡意。

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又出现了。

这一次,比下午闻到的要清晰一些。

它像是无形的蛇,顺着门缝、窗隙,执拗地往屋里钻。

窗外,没有风。

连平日里最爱叫唤的野狗,今夜也噤了声。

沈寂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墨色的天穹上,挂着一轮残月,光芒暗淡。

那抹在傍晚时还只是淡淡的灰色阴影,此刻己经变成了一片浓厚的、翻滚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安水镇的方向压来。

那不是云。

云没有那样的形态,更不会散发出……那种让人心脏无端抽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极轻极远,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夜幕,刺入沈寂的耳膜。

他猛地回头,看向床上熟睡的阿宁。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心中那架名为“安宁”的沙漏,在这一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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