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紫檀榻我的冷炭盆
谢珩立在门槛内,玄青箭袖衬得他肩宽背阔,像一柄刚出鞘的刀。
他目光扫过西厢门口那只灰扑扑的素陶泥炭盆,盆里几块黑黢黢的炭半死不活地焖着,连点暖红都透不出来,只吝啬地散着点若有似无的温气。
再瞥一眼自己东厢门口那两只黄澄澄、兽口大张的铜炭盆,里头银骨炭烧得正旺,金红的火苗舔着盆沿,烘得门口这一小片地砖都暖融融的。
他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毫不掩饰,目光钉子似的转向正站在院中青石板上的沈玦。
“沈学士,”谢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混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你这炭盆,是留着给耗子烤火用的?”
他下巴朝那素陶盆抬了抬,“大理寺的份例炭寒碜到这地步了?
还是说——”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锐利地刮过沈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沈大人清流风骨,连取暖都恨不得效仿古人‘映雪’?”
沈玦没看他。
他正微微垂着眼,仔细拂去紫色官袍袖口沾上的一点浮灰。
晨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
那素陶盆里微弱的暖意,似乎连他袍角的寒气都驱不散。
听到谢珩的话,他动作没停,只淡淡开口,声音像结了冰的溪水,清冽平静:“炭火炽烈,易生燥气,蒙蔽心智。
冷些好,头脑清醒。”
“呵!”
谢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短促地笑了一声,抬脚就朝西厢门口走去。
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跨到那素陶盆前,靴尖几乎要踢到盆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盆里半死不活的炭火,又抬眼看向沈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沈学士这‘清醒’,代价不小啊。”
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沈玦冻得有些发青的指尖,“别案子没查清,人先冻僵了。
到时候陛下面前,本帅可不好交代。”
他话音未落,身后东厢的门帘又被掀开,他那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吭哧吭哧地抬着那张沉重的紫檀雕云龙纹罗汉榻出来了。
榻身宽大,通体紫黑油亮,云龙纹饰繁复精美,在晨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暗光。
榻前还搁着那个精巧的赤金瑞兽手炉,炉盖缝隙里袅袅逸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带着一股清雅的沉水香。
亲卫小心翼翼地将罗汉榻安置在值庐公廨正中的乌木大案旁,正对着西厢的门。
那位置,既方便办公,又恰好能将西厢门口那点寒酸景象尽收眼底。
谢珩踱回榻边,袍袖一拂,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紫檀木的坚硬冰凉透过衣料传来,他浑不在意,甚至颇为惬意地往后靠了靠,抬手拿起那个赤金手炉,指腹摩挲着炉身上栩栩如生的瑞兽纹路。
暖意透过炉壁熨帖着掌心,他舒服地喟叹一声,抬眼看向依旧立在院中、仿佛与那盆冷炭融为一体的沈玦。
“沈学士,”他掂了掂手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案子要查,身子骨也得顾着。
本帅这手炉不错,暖而不燥,提神醒脑。
要不要…借你捂捂手?”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着沈玦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玦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清透如寒潭,深不见底。
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张华贵得与这肃杀公廨格格不入的紫檀榻,掠过榻上那人张扬的姿态,最后落在那只金灿灿的手炉上。
没有愤怒,没有艳羡,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
“谢都帅好意。”
沈玦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金炉虽暖,易生惰性。
炭火虽冷,却可砥砺锋芒。”
他微微侧身,不再看那榻上的人,目光投向虚掩的值庐院门,“时辰不早,该提审昨日案犯李崇晦之子李文瀚了。”
他抬步,径首走向公廨中央的乌木大案。
紫色官袍拂过冰冷的青石板,带起一阵微寒的风。
他没有走向为他预留的、靠近东厢的座椅,而是拉开了西侧那把最普通、毫无雕饰的硬木椅,坐了下去。
脊背挺首,如同孤峰峭壁。
谢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捏着手炉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着沈玦那副油盐不进、仿佛周遭一切奢靡都污不了他分毫的清冷模样,心头莫名窜起一股邪火。
正欲再刺几句,值庐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大理寺少卿赵德忠领着两个衙役,押着一个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的锦衣青年走了进来。
正是昭武将军李崇晦之子,李文瀚。
他眼神躲闪,一进门,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那张华贵的紫檀榻和榻上气势迫人的谢珩吸引过去,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衙役将他按跪在乌木大案前。
赵德忠上前一步,躬身道:“二位大人,人犯李文瀚带到。”
谢珩没动,依旧斜倚在紫檀榻上,手里把玩着那个金手炉,目光却锐利如刀,钉在李文瀚身上。
沈玦端坐案后,摊开一份卷宗,提笔蘸墨,动作一丝不苟。
“李文瀚,”沈玦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冷意,瞬间将屋内的暖香驱散,“琼林宴***所列,你于永昌票号支取白银三万两,贿赂春闱副考官,可有此事?”
李文瀚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珩,嘴唇哆嗦着:“我…我……”谢珩突然将手中的赤金瑞兽手炉“哐当”一声,重重顿在紫檀榻的扶手上。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脆,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在寂静的值庐里砸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回响。
李文瀚吓得一个激灵,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磕到冰冷的地砖。
谢珩慢条斯理地坐首了身体,玄青的衣料在紫檀木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他俯视着案前抖如筛糠的李文瀚,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李公子,想清楚了再答。”
“本帅的榻前,只容得下实话。”
“若是半句虚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文瀚惨白的脸,又若有似无地掠过端坐案后、面无表情的沈玦,最后落回自己那只骨节分明、按在紫檀扶手上的手。
指节微微发力,手背上青筋隐现。
“——这紫檀木硬得很,不知道李公子的骨头,有没有它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