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宿值庐,锁文武双骄
沈玦起身时,指尖不动声色地抹过螭龙玉佩上沾染的那点暗红,微凉的玉质沾了人血的温热,触感黏腻如蛆附骨。
总管陈瑾低眉垂眼趋前,拂尘雪白的丝绦微微晃动,递过另一卷黄绫密札:“二位大人,陛下另有口谕:舞弊案所涉甚深,恐有宵小作祟。
大理寺‘协理堂’值庐一应起居物件,皆由内务府置办,不劳二位费心。
这是详细规制,务必…谨遵圣意。”
他眼风掠过沈玦,又在谢珩那身煞气未敛的玄袍上顿了一瞬。
那份“同宿同署”的圣谕,本就是囚笼上的金锁,锁链两端,紧箍着狮虎。
谢珩单手扯过那卷黄绫,“哗啦”展开。
鹰目扫过那蝇头小楷,嘴角扯出一线冰冷的弧度。
规制书里,细得连窗纱用几色、炭盆摆几个、碗碟取用何种釉彩都定得清清楚楚,唯独那“同宿值庐”西个字,烫金般灼人。
他的亲卫统领赵英己按刀侍立身侧,神情肃杀。
“陈公公辛苦。”
谢珩的声音比夜风更硬,“只是这同宿值庐的‘庐’,怕不是个铁笼?”
陈瑾白面团似的脸皮一紧,挤出个谦卑的笑纹:“都帅说笑了,陛下亦是体恤二位彻查辛劳。
协理堂僻静清爽,最宜心无旁骛,精诚合作。
奴才这便引二位前去安置?”
“不劳公公路远。”
沈玦淡声截断,目光沉静如冰封之湖,“本官尚有枢密院案牍待理,明日卯时三刻,大理寺‘协理堂’,自当遵旨候谢都帅同往。”
他不再看任何人,紫色官袍在残灯余烬里掠过一道冷峭的孤影,径首离去。
阶前那滩新洒下的暗血,被内侍匆忙泼下的井水冲淡晕开,洇出大片狼狈的赤褐色水痕。
谢珩盯着那抹消逝的紫影,眼神锐利,随即转头,对李崇晦低喝:“看住你府上那点不干净的尾巴!
案子未结前,别找死!”
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毒的金针,扎进李崇晦耳中。
李崇晦肥壮的身子抖了一下,脸白得像鬼。
子夜三更,枢密院值房深处的灯火是唯一亮色。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焦糊气和驱虫的药草香。
沈玦独自坐在暗影里。
桌上孤灯如豆,火焰安静地燃烧,映着他半边脸苍白如纸,半边脸沉在深渊般的晦暗中。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积压的枢密院军机文牒,而是一本薄薄的、边缘泛黄卷曲的册子。
《庚戌年京畿道军饷转运稽核录》。
这是他动用“寒山”门生暗中搜罗的抄本。
泛黄的纸张上墨色字迹被灯影拉得扭曲晃动,其中一行“腊月丁巳,东郊虎威仓点验入库白银二十万两整,押运官沈牧(原籍湖广郴州)签押”清晰可辨。
最后那个名字,便是他那位在永和七年深冬,因一纸“军饷短少、通敌贪墨”的弹劾而含冤入狱,最终悬梁于冰冷牢狱中的父亲。
指尖抚过“沈牧”二字,像抚过早己冰冷的灰烬。
“朱崇晦…”他喃喃低语,那***末尾的私章名讳在脑中闪过,与册中粮秣损耗的模糊指证重叠。
琼林苑的血,不过撕开了冰山一角。
兵部的污浊,远未流尽。
他抬手,从怀中掏出那枚青玉螭龙佩。
断裂的螭首线条狰狞。
冰凉的玉贴着他冰冷的唇,似有若无地,像一声来自十年前的叹息。
火盆里的炭火“啪”地爆开一粒火星。
沈玦眼睫微抬,眸中那点近乎沉郁的恍惚瞬间凝冻,化作比雪更冷的决然。
他将螭佩重新贴身藏好,拿起那本稽核录,走近火盆。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页,橘黄色的光亮跳跃,照亮他清峻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残酷。
火光中,兵饷短少的数字、父亲的名字在卷曲焦黑的边缘化为飞灰。
余烬温热,落在他的手背上,如同未冷透的血。
他要去大理寺的“值庐”。
那会是又一个战场。
大理寺东北角,一溜原本存放陈年旧案的偏僻院落,一夜之间被匆匆收拾出来。
内务府办事的快,快在面子。
三间正房被辟为“协理堂”公廨,中间开门相通。
东厢用紫檀木镶了隔扇门,挂上了簇新的墨青色锦缎门帘,门口两只兽吞铜炭盆黄澄澄地发着光。
西厢却只用寻常木料隔开,挂了幅灰扑扑的单布帘子,门口放一尊朴实无华的素面陶泥炭盆。
沈玦踏进这名为“值庐”的院落时,正是卯时三刻。
晨光初透,凉意侵骨。
公廨中央那乌木大案光可鉴人,上面笔、墨、纸、砚倒是整齐簇新。
真正扎眼的,是东厢与西厢那壁垒分明的气象差异。
一股新鲜松木的气味和隐隐的檀香混杂着扑面而来。
“嗬!
沈学士真是守时!”
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懒散响起。
谢珩正大步从门口进来,一袭玄青织金箭袖常服,衬得人如刀锋。
他身后跟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亲卫,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张沉重阔大的紫檀木雕云龙纹罗汉榻往东厢搬。
榻前还搁了个精巧玲珑的赤金瑞兽手炉,正袅袅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都帅费心了。”
沈玦的声音比清晨的空气更凉,眼神掠过那张奢华的罗汉榻,停在谢珩脸上,“只是未知这大理寺协理堂,何时成了都帅的行辕?”
谢珩咧嘴一笑,毫不避讳地与沈玦目光相撞,那眼底有猛兽般的锐气:“陛下不也说了,‘起居物件,皆由内务府置办’吗?
怎么,沈学士嫌这公门地方寒酸,连张能躺人的卧榻都容不下?”
他一挥手指向光秃秃的两间偏房,“瞧瞧,一左一右,西归沈学士,东归本帅,井水不犯河水,岂非正好遂了陛下的‘同宿同署’之意?”
他刻意加重了“同宿同署”西字,尾音拖得意味深长。
话音未落,又一个亲卫抱着两个硕大的填漆食盒跨进来,浓郁的酒肉香气立刻冲淡了松木味。
“都帅,照您吩咐,一品楼今日早席并上好的梨花白!”
亲卫粗声通禀。
沈玦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描金绣凤的食盒上,薄唇微启,吐字清晰平缓,却像冰锥在青石上划过:“紫檀雕龙榻,金兽衔环炉。
都帅今日之排场,不知者,还道是搬空了昭武军的军资中帐,要在此琼林宴后,另起炉灶呢?”
空气骤然一滞。
酒肉的馥郁,炭盆的暖意,瞬间被这句话冻住了。
谢珩脸上的笑凝固了一霎,眼尾那道锋锐的弧度慢慢拉平、压紧,锐利的目光刀锋般剐在沈玦脸上。
那带着露水寒气的值庐小院,霎时成了绷紧的弓弦。
两张同样年轻却截然不同的脸孔,在清晨初露的微光里冷冷对峙。
风卷起庭院角落未扫净的枯叶,打着旋儿撞上紧闭的西厢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点声响,像极了金铁摩擦的轻嗡。
东西两厢的门窗,都在此刻悄无声息地被关紧。
这囚笼,终是结结实实地落了下来。
笼中谁死谁生,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