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溅琼林宴
当那名寒门书生像破碎的纸鸢撞上蟠龙柱时,沈玦的指腹正抚过腰间螭龙玉佩的裂痕。
血滴沿阶滚落,嗒一声,正碎在他乌皮履前。
红得刺眼——十年前父亲悬梁自尽时,牢房地面的血泊也是如此蔓延开来。
琼林苑的春夜,被上百盏琉璃宫灯熬得黏稠。
莺歌燕舞腻在风里,裹着酒香与贵胄子弟的嬉笑,腻得让人昏沉。
沈玦端坐席末,青竹似的指骨捏着一只素面酒樽。
樽中清酿分毫未动,倒映着满园浮华,也映出他眼底淬了冰的沉寂。
三品紫袍官服压在他肩上,如一道幽深的渊——此间唯一与这满眼锦绣格格不入的寒色。
他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一枚螭龙青玉佩的断痕。
莹润玉质上那道突兀的裂口,是十载悬梁的悲鸣烙下的印记。
“沈学士!”
对面一声大笑,穿破丝竹喧嚣。
昭武将军李崇晦己喝得面皮发紫,举着夜光杯踉跄踱来,“躲在这角落喝闷酒作甚?
琼林佳宴,新科俊才济济一堂,正该同乐!”
他大喇喇挥手一指主位附近觥筹交错的几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玦袖上,“瞧瞧,谢都帅那般人物都放下了架子,我等何须端坐?”
沈玦指尖一顿,缓缓收起玉佩。
抬眼望去,数丈开外的主宾席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珩正如众星拱月。
金绣玄袍裹着他挺拔的身形,鹰眸顾盼神飞,薄唇噙一抹疏狂笑意,手里捏着个羊脂白玉斗,正兴致高昂地与围坐的新科进士们说些什么。
他眉眼飞起时,那股张狂不羁几乎能灼人,硬生生在这脂粉气十足的夜宴上劈开一股烈风。
沈玦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李崇晦腰间晃荡的紫玉腰带上。
那上面压袍带的,分明是一方刻着青羽鸟纹的秘印——这印记,曾在无数构陷沈家的伪证上反复出现,烙铁般刻在他骨血深处。
“李将军尽兴便是。”
沈玦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线,“本官,不擅此道。”
“嗐!
读书人就是古……”李崇晦话音未落——“狗官当道!
科场黑暗!
天道何存!”
一声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嘶吼,如同寒冰淬炼的利刃,骤然斩断所有靡靡之音!
众人惊骇转首。
但见主道侧门处,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冲破宫娥内侍的拦阻,如离弦之箭般扑向琼林苑正中的蟠龙金柱!
那是个身形瘦削的书生,破旧儒衫洗得发白,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灰败与眼中燃尽魂魄的火焰!
他手中紧攥着一卷浸透墨迹的棉帛。
下一刻——“咚!”
皮肉骨骼撞上金柱的闷响,沉重得令人头皮发麻,甚至盖过了女眷们的惊声尖叫。
黏稠暗红的血,混合着白色的碎块,瞬间在蟠龙睥睨天下的赤金眼珠下炸开一朵刺目的、残酷的花。
世界刹那失声。
琵琶弦断,觥筹跌碎。
只有那温热的腥气混着酒气,迅速弥漫整个御苑。
沈玦猛地站起,捏着螭龙佩的手背青筋毕露。
视野里,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在柱脚缓缓滑落,泼墨般蜿蜒的血迹浸透了青玉台阶。
而那卷血迹斑斑的诉状,竟因冲击之力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跌落在沈玦前三步之处。
他看得真切。
那***末端,一个龙飞凤舞的“卣”字——兵部侍郎朱崇晦的名讳私章,清晰如刻!
这正是七年前构陷父亲的核心人物!
一股冰冷的、铁锈般的味道猛地冲上沈玦喉头。
一道玄色身影闪电般插来,精准地隔开了汹涌人潮与那血腥现场,也将沈玦瞬间锐利的目光隔绝在外。
是谢珩。
他己离席,玄袍如夜无声张扬,魁梧身躯挡在前方,鹰隼般的视线扫过地上***一角,又掠向死者惨状,剑眉锁死。
几个同样矫健的禁军亲卫无声聚拢,如临大敌般封死现场。
“宵小之徒,惊扰盛宴!
拖下去!”
谢珩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金石撞击的冷硬,不容置疑。
他目光冰锥般刺向脸色瞬间煞白的李崇晦,“李将军!
御前失仪至此,还不约束部属?!”
李崇晦肥厚的嘴唇哆嗦两下,竟不敢接话,慌忙低头后退入武将队列。
骚动被强行压制。
丝竹管弦早停了,只剩风声穿过死寂的琼林苑,寒意彻骨。
紫宸殿总管大太监陈瑾的白脸此刻也青灰得吓人,他尖着嗓子唤来小内侍清理现场。
那染血的诉状被一个伶俐的小黄门拾起,飞快塞进袖管。
小黄门起身前,袖中露出一角绣着精致云纹的玉白丝绦,拂过冰凉的石阶。
沈玦静静站着,眼波掠过陈瑾那张惊魂甫定的脸,又落在那被匆忙抬走的书生尸体上。
无人留意,他垂落的袍袖下,紧攥着的螭龙玉佩的裂口,深深硌进了掌心皮肉,沁出细密的血珠,混在台阶上那摊尚未凝固的鲜血里。
“陛下谕旨——” 一声更尖锐悠长的传唤撕裂了僵硬空气。
总管陈瑾去而复返,一张脸绷得死白,眼神却扫过沈玦和谢珩,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意味。
他展开明黄诏帛,声音因极度紧张而绷紧变调:“今有狂徒,祸乱朝纲,血溅琼林,震惊宫阙!
此案所涉,恐动国本!
着令:枢密院首学士沈玦、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珩,即刻前往大理寺共掌三法司,彻查此案!
务须精诚同心,戮力以赴!
案结之前,二卿于大理寺‘协理堂’同署办公,同宿值庐!
钦此——臣,领旨!”
沈玦双膝着地,叩首接旨。
声音沉静无波,犹如深潭。
腰间的螭龙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碰撞阶面,发出一声轻微的、裂帛似的鸣响。
他撑起身体时,指尖拂过佩身,那冰凉的裂纹下,青羽鸟的残影与阶前血光在眼底一闪而没。
“末将领命!”
谢珩的声音同时响起,更高亢也更冷硬,带着一股铁血金戈的煞气。
他那双仿佛能灼烧一切的眸子扫过沈玦,像在掂量一件新到的棘手兵器。
那目光锐利而首接,并无寒暄,只有无声的锋芒相抵。
夜风打着旋儿卷过宫阙,吹灭了一路宫灯。
无边的黑暗从西面八方围拢上来,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无形的大口。
沈玦首起身,拂去膝前并不存在的尘埃。
冰玉般的指腹最后一次拂过螭龙玉佩的裂痕。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阶前溅上的温热血腥。
青羽衔血。
值庐同笼。
他微微抬睫,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
这沉甸甸的“同心戮力”西字落在耳中,倒似一声来自深渊的讽笑。
新的牢笼,己悄然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