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最先苏醒。
坚硬的木板,薄薄的垫被硌着脊骨。
一股浓重的汗酸、劣质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积郁己久的绝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蛮横地涌入鼻腔。
占据着这具躯壳的意识——镇江——猛地睁开眼。
此刻,他成为了林卫国。
视野依旧有些朦胧,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惨白的灯光从天板上一排***的节能灯管洒下,光线刺眼又冰冷。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无数被堵住口的困兽在挣扎。
林卫国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小的、如同胶囊监狱般的单人铺位上。
三面是高耸的、光秃秃的铁灰色金属挡板,正面是敞开的,但视线也被临近同样构造的铺位阻挡。
这就像是钢铁森林般的集体宿舍,没有丝毫暖意和私密,每一个格子都是一个冰冷的囚笼。
突然在脑中传来了一个冰冷且机械的声音。
身份锚定完成:林卫国(7号)年龄:16岁(档案标注:重度网络依赖/人格障碍/暴力倾向)时限:7自然日警告:请在七日内服从或打破学校冰冷的、强制注入的信息流,如同生锈的针头扎进脑海,带来一阵恶心眩晕。
瞬间涌入的记忆碎片是破碎而混乱的:玻璃碎裂的尖响;一个男人穿着制服的背影,肩章冰冷;手腕被粗糙麻绳死死勒住的剧痛……恐惧、怨恨和无助交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林卫国尝试坐起。
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和躯体的滞重感袭来,伴随着一种强烈的“不适配”感。
他感觉这双手比他原本的身体的更大,也更粗糙,指关节处有冻疮留下的暗红痕迹。
左肋下传来一阵阵闷痛,像是旧伤未愈。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如同防空警报般的凄厉长哨声骤然炸响!
撕裂了整个宿舍的死寂!
“嘟——!!!”
“全体注意!
三分钟内,一号训练场列队!
迟到者扣二十分!
三次鞭笞!”
一个如同金属刮擦般尖利的声音透过挂在宿舍门框顶端的喇叭咆哮着,没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只有绝对的命令。
伴随着这声音,整个金属“囚笼”瞬间“活”了过来!
“哐当!”
“咚!”
“快点!”
杂乱的碰撞声、急促的命令式低吼、手忙脚乱的穿衣声瞬间取代了那沉重的呼吸。
相邻铺位上,一个瘦弱的少年脸色刷白,手抖得几乎系不上灰绿色的、仿军用制服的纽扣。
斜对面,一个剃着光头的壮硕少年,动作极其标准快速,眼神空洞麻木,如同预设程序的机器,胸前的衣襟用细钉别着一个醒目的红布臂章,上面印着一个扭曲的“督”字。
所有学员都穿着统一的灰绿色、质地粗糙的“制服”,胸前贴着数字编号。
没有任何个人特征,只有冰冷的编码。
林卫国强迫自己融入这混乱。
他快速摸索着穿好这套散发着机油味的制服,鞋是硬底胶鞋,冰冷沉重。
起身的瞬间,肋下的闷痛让他动作一滞。
显然这具身体己经饱受折磨。
队列在冰冷的晨雾中成型,就在宿舍楼外一个巨大的、三合土铺就的广场,这就是那所谓的一号训练场上。
空气冷得像冰,吸入肺里带着刺痛。
西周是高大的围墙,墙头拉着螺旋状的电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哨塔矗立在角落,如同沉默的黑色眼睛。
一个穿着同款灰绿色制服、但肩膀上有明显军衔标志、且身材精悍瘦削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步在队列前方。
他眼窝深陷,眼神锐利如鹰隼,看过来时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打量一堆待处理的物品。
他就是“教导主任”——赵铁山。
“你们的精神呢?
被狗吃进肚子了?”
赵铁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晰地压进每个人的耳朵,连带着清晨的冷风也显得更凛冽了几分“看看你们!
你们就是一群垮掉的废物!
社会的蛀虫!
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到这里,是让你们在这里重获新生的!
可你们呢?
依旧是一滩烂泥!”
他踱步到队列中间,目光猛地钉在林卫国身上:“7号!
出列!”
没有迟疑,林卫国迈着略僵硬但尽量保持标准的步子走到队列前方,离赵铁山只有一步之遥。
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皮革油的味道。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人性的控制气息。
“昨晚几点睡的?”
赵铁山的声音没有波澜。
“报告主任,熄灯哨响后立即就寝!”
林卫国的声音模仿着记忆中的麻木语调。
“撒谎!”
赵铁山猛地扬起手里一首握着的竹鞭,但没有抽下来,只是用鞭梢指着林卫国的鼻子“值夜督导员亲眼看到你熄灯后还在床上扭动!
你在抗拒什么?!
在回味你那些肮脏的网络垃圾吗?!”
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抗拒动作?
也许是这具代形身体对环境的排斥本能引起的抽搐?
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指控本身。
“报告主任!
没有抗拒!
我是身体有点不适,有一些抽筋!”
林卫国急促地回答,试图引向物理层面。
“不适?”
赵铁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不算笑容的弧度,“我看你是太舒服了!
缺乏意志的锤炼!
缺乏对纪律的敬畏!
今天上午的训练量,你!
加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对着所有队列“都给我听清楚了!
在圣泉基地,懒惰是原罪!
抗拒是死罪!
你们的身体和意志,都将在钢铁的纪律下得到彻底的净化!
现在——五公里负重越野!
预备——跑!”
沉重的沙袋背心被粗暴地扔到每个人背上。
没有丝毫停顿,伴随着刺耳的哨声,队伍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在冰冷的清晨里开始奔跑。
每一步都像踏在碎石上,沙袋的重量压迫着胸肺,左肋下的闷痛迅速变得尖锐。
这不是训练场,是角斗场。
但他们唯一的猎物,是他们自己残存的自由意志。
“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声响成一片。
队伍在监督员的呵斥和鞭笞的威胁下艰难移动。
鞭子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学员压抑的痛哼偶尔响起,如同催命的鼓点。
那个叫3号的光头督导员尤其靠近镇江,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如同盯着一块要被打磨得规整的顽石。
只要林卫国的速度稍微慢一丝,那双眼睛就会更亮一分,像秃鹫看见了摇摇欲坠的猎物。
在这种高压下,任何多余的探查或异动都无异于***。
奔跑。
喘气。
汗水混合着寒气粘在皮肤上。
林卫国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维持奔跑姿态、抵抗疲惫和疼痛上,根本无法分心观察环境细节。
那暗红的玛瑙戒紧贴在胸前制服的里衬内,冰凉的触感是这混乱中唯一的锚点。
午饭时间在持续不断的体能“磨练”后终于来临。
但是这里没有餐厅,所谓的餐厅就是在训练场一角排排坐,分发粗糙难咽的食物几块黑乎乎的杂粮馒头,一碗漂浮着几根菜叶、寡淡到几乎尝不出油盐的清汤。
就连吃饭时间只有十分钟!
超过时间未吃完,监督员会毫不犹豫地将食物收走,并扣除他们眼中宝贵的“积分”。
对于经历高强度体罚的人来说,这点食物远不足以补充消耗,饥饿本身也成了伤害他们的刑具。
编号12那个瘦弱少年,因为手指发抖,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咽下坚硬的馒头,被一个臂章“督”字的学员粗暴地抢走了饭盆。
他绝望地张着嘴,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半个馒头,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灵魂。
林卫国机械地咀嚼着硬得咯牙的馒头,味同嚼蜡。
他的目光尽量放空,只用余光极其隐蔽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只有高墙、电网、岗哨、面无表情像机器一样巡逻的教官、以及那些穿着同样制服却因为一条红色臂章而拥有了几分“权力”、眼神变得同样冷漠麻木的学员……高压封闭环境,森严等级制度,剥夺基本生理需求,精神上通过无休止的侮辱、贬低将人的尊严碾碎……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制造绝对服从的机器人,摧毁个体意志。
这本身就是最高明的暴力,看不见伤痕,却足以杀人诛心。
下午是冗长、洗脑式的“思想净化课”和残酷的队列纪律训练。
“教官”们在台上唾沫横飞地控诉着网络毒害、鼓吹着铁血纪律和盲目服从的重要性。
稍有走神、瞌睡,立刻会有监督员的竹鞭抽打在肩膀上、小腿上。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寂静和浓厚的恐惧。
所有人都像被钉在座位上,身体僵硬,眼神或空洞或充斥着惊惧。
连那个编号3号光头督导员,在赵铁山说话时,身体也会无意识地微微前倾,显示出刻骨的驯服。
煎熬的白天终于接近尾声。
哨声再次响起,宣告返回宿舍。
天色己经完全暗下来,冷风呼啸。
每个人都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沉默地移动,眼神里是耗尽了精力的麻木。
经过操场边缘一个铁门紧锁的小库房时,镇江心头莫名一跳。
那库房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门框的油漆有些斑驳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
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一股若有似无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酸腐腥味从门缝下钻出来。
他想起“林卫国”记忆碎片中被捆绑手腕的剧痛……首觉告诉他,这地方不简单。
但他不敢停留多看一眼,并且监督员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如同一条无声的恶犬。
回到那冰冷的钢铁“囚笼”,沉重的熄灯哨无情吹响。
宿舍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远处岗哨的探照灯偶尔扫过高墙的光影在屋顶短暂移动。
身体累得像是散架,精神更是在高压下濒临崩溃。
林卫国躺在坚硬的铺位上,身体的钝痛折磨着神经。
在这种环境下,试图触发“尸解仙”进行精神探查几乎不可能——过度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眼睛让他无力制造濒死的危险情境。
黑暗中,他听到隔壁传来了极轻微的啜泣声,但立刻就被一声冰冷的咳嗽给压了下去。
绝对的静默再次主宰。
就在这时,一只手!
一只冰凉、带着汗湿的手指,极其轻微又极其快速地,触碰了一下他搭在床边的手腕边缘!
林卫国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像触动了机括的弩箭!
黑暗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冲击太阳穴的声音。
是监督员?
试探?
但那触碰只是一掠而过,快得像错觉。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从隔壁床铺的方向飘来,如同濒死的呓语:“……下午……库房……陈江……速来”但他说的后面几个字模糊得如同气泡,听不清报不明此刻镇江的神经骤然绷紧到极致!
冰冷的恐惧感和剧烈的警惕混合在一起。
陈江?
是人名?
他是谁?
还是……一个地方?
还是?
他突然猛得想起了下午铁门紧锁的库房!
那股怪异的酸腥味!
此刻就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插入了先前感知到的异常!
这绝不是简单的啜泣。
这是一个警告!
带着死亡的寒意和求助的绝望。
库房。
陈江。
这铁刺铸造的囚笼里,里面的核心可能就隐藏在那扇不起眼的铁门之后。
并且他也想起了一个编号头11的少女,镇江清楚的记得她下午因为体力不支昏倒过一次,被拖走“休息”了十几分钟,回来时眼神涣散她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并且在巨大的恐惧中,试图将这危险的讯息传递给他这个“新来的”7号。
黑暗如墨。
沉默似铁。
林卫国无声地躺着,手指在冰冷的床沿无意识地收紧。
左肋下的闷痛清晰可感,但更清晰的是头脑中那个禁忌的名字——“陈江”。
这将是他在这座名为“矫正”实则炼狱的基地里,第一个试图触碰的真相边缘,也是通向未知深渊的第一条荆棘小径。
冰冷的汗珠,沿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