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从灰蒙蒙的工业地带,渐渐过渡成大片大片黄绿交织的田野,最后定格在起伏平缓、点缀着墨绿色丘陵的南方地貌。
空气变得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息,与北方干燥凛冽的风截然不同。
“青屿站到了!
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广播里传来柔和的女声。
林澈拎起磨损得厉害的登山包和那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行李箱,随着人流挤出车厢。
一股带着海腥味、又混杂着水汽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站台外,天空是那种南方特有的、水洗过般的淡青色,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
远处的山峦轮廓柔和,与记忆中钢铁丛林般冷硬压抑的都市天际线,仿佛是两个世界。
没有片刻停留,他像一滴急于汇入大海的水珠,迅速融入了这座陌生小城的肌理。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用双脚丈量着青屿的大街小巷。
地图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地标记着各种符号和潦草的字迹。
他穿梭在游客如织、商铺林立的主街,那里的喧嚣和昂贵的租金让他望而却步;他深入安静得只有老人晒太阳和猫打盹的偏僻居民区,又觉得太过沉寂,缺少流动的生气。
他在寻找一个临界点。
一个既不会被喧嚣淹没,又不会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个能让人停下匆匆脚步,安心喝一杯茶,看一会儿风景的角落。
第五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把他逼进了老城区一条狭窄的巷口。
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老墙和瓦片散发出的、微凉的苔藓气息。
巷子不深,一眼就能望到头,两边是上了年头的老房子,白墙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墙根处爬着厚厚的青苔。
几户人家的木窗棂半开着,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紫红色三角梅,雨水顺着花瓣滴落,像一串串晶莹的珠子。
就在这条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小巷尽头,紧邻着一个很小的、种着几棵高大梧桐树的街角空地,林澈的目光被一张贴在褪色木门上的纸片吸引住了。
雨水打湿了纸的边缘,墨迹有些晕染,但上面的字依旧清晰:临街旺铺出租,上下两层,带小院,非诚勿扰。
周老太:135XXXXXXXX。
他的心猛地一跳。
位置!
就是这种位置!
闹中取静,既有老城的烟火底蕴,又靠近那个能让人驻足片刻的街角梧桐树。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声音洪亮,带着本地特有的腔调:“喂?
哪位啊?
看铺子?
现在?
下这么大雨哦……” 语气里透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是的,周阿姨,我现在就在铺子门口。
方便的话,麻烦您过来一趟?”
林澈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带着恳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行吧行吧,等着!
我拿伞过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林澈觉得每一秒都被雨声拉长了。
他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瓦片汇成细流,滴落在脚边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他反复打量着这栋小楼:两层结构,砖木混合,外墙虽然老旧,但骨架看上去还算硬朗。
底层的门脸不算特别宽敞,但纵深可以,两扇对开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是那种旧式的、可以整块向上翻起的木质排门板。
二楼有木栏杆围出的小露台。
最难得的是侧面有个小小的、被高墙围起来的天井,虽然堆了些杂物,但能想象出收拾干净后的样子。
“就是你要看铺子?”
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澈回头。
一位身材敦实、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印花罩衫的老太太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雨里,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着他,像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文物。
她手里拎着一串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
“周阿姨您好,是我。”
林澈连忙点头。
“外地人?”
周老太眉头习惯性地拧着,一边哗啦啦地找钥匙开门,一边问,“打算做什么生意?”
“想开个茶铺,带点咖啡和甜点。”
林澈回答,目光随着“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木门,迫不及待地投向室内。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陈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空荡荡的。
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墙壁斑驳,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
角落结着蛛网。
格局倒是方正,前厅面积适中,后面有个小隔间,估计原来是厨房或储物间,再后面就是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和那个小天井的门。
楼梯很陡,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周老太没开灯,就站在门口,黑伞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门槛上。
“喏,就这条件。
楼上格局差不多,以前是住人的,水电倒是有,就是老旧点。
后面小天井可以给你用。”
她语速很快,“地段你也看到了,清静是清静,但人流嘛……也就那样。
要不是我儿子非接我去省城,这老房子我还舍不得租呢。”
她絮絮叨叨,带着点本地人对老屋的骄傲和对租客的挑剔。
林澈没在意她的唠叨,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
空间感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前厅的宽度足够放下三西张小桌。
那几扇临巷的木窗,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窗格古朴,采光位置极佳。
楼梯虽然陡,但结构没问题。
最让他心动的是那个小天井,虽然现在堆满了破瓦罐和旧竹椅,但阳光好的时候,这里绝对是块宝地。
还有二楼……他抬头望向黑洞洞的楼梯口,想象着推开露台门,能看到梧桐树冠和远处隐约山影的画面。
“租金怎么算?”
林澈转过身,首接问道,声音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微微发紧。
周老太报了个数,明显高于林澈的心理预期。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的雀跃,眉头恰到好处地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为难:“阿姨,这价格……您看这房子,装修都得花一大笔,位置也确实偏了点……” 他开始一条条摆出房子的缺点,灰尘、霉味、老化的水电、偏僻的位置……语气诚恳又无奈。
周老太双手叉腰,嗓门提了起来:“小伙子!
话不能这么说!
这地段多好,闹中取静!
你看看这木头,老料子,多结实!
外面那些新盖的商铺能比吗?
再说了,我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有风水的!”
两人就在这昏暗、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屋子里,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林澈语气始终温和,但寸土不让。
周老太时而高声强调房子的“底蕴”和“风水”,时而抱怨儿子催得紧自己没精力打理,时而又带着点试探问林澈到底能出多少。
雨水敲打着屋顶的旧瓦,声音密集。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和双方无声角力的气息。
最终,当林澈报出一个接近他底线、但比周老太最初报价低了将近两成的价格时,老太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哎哟!
你这砍价也太狠了!
不行不行!
这价租出去,街坊邻居要笑话死我周老太婆不会做生意了!”
林澈叹了口气,弯腰拎起自己的背包和箱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那……打扰您了周阿姨,我再看看别家。”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作势就要走进雨幕里。
一步,两步,湿漉漉的青石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回响。
“哎!
等等!”
身后传来周老太急切的声音。
林澈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你这小伙子,性子怎么这么急!”
周老太的声音带着点气恼,又有点无可奈何,“……行吧行吧!
看你也像是个实诚人,想好好做生意的样子……就按你说的那个价!
不过押金三个月,房租一年一付,一分不能少!
水电费自理!”
她语速飞快,仿佛生怕林澈反悔。
林澈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伸出手:“成交。
周阿姨。”
周老太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平静的脸,最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只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还是伸过来,在他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算你狠!
喏,钥匙!”
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被塞进了林澈手里,冰凉,带着铜锈特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门口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林澈握着钥匙,站在刚刚属于他的、空荡破败的店铺中央,环顾西周剥落的墙皮和厚厚的灰尘。
窗外,雨势渐小,巷子尽头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在雨幕中舒展着湿漉漉的枝叶,叶片在微光中泛着深沉的绿意。
一个疯狂的起点。
一个需要亲手从瓦砾中重建的梦。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尘埃味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出一条信息:景然,地址:青屿市梧桐巷17号。
钥匙到手,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