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脚“握手楼”
车座上铺着块磨得发亮的人造革,发动机突突地响,震得林秀云骨头都发麻。
她紧紧抓着帆布包,看着路边的景象飞速倒退:刚才还能看见的高楼渐渐被低矮的旧楼取代,宽阔的马路变成了坑洼的小巷,路边的绿化树换成了杂乱的电线和晾衣绳,绳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工装裤和T恤,像一面面褪色的旗帜。
“抓紧了!
前面巷子窄!”
摩的师傅回头喊了一嗓子,操着生硬的普通话。
摩托车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林秀云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怕碰到两边的墙。
巷子宽不足两米,两侧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楼与楼之间只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抬头望去,天空被切割成一条细细的线,难怪王婶之前说这叫“握手楼”——站在自家阳台,真能伸手摸到对面楼的窗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馊掉的饭菜味、下水道的腥臭味、廉价洗衣粉的香味,还有不知谁家炒辣椒的呛味,混杂在一起,钻进林秀云的鼻子里,让她忍不住皱紧了眉。
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污渍和密密麻麻的小广告,“招工租房疏通下水道”的字样层层叠叠,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路边的垃圾桶翻倒在地,烂菜叶和塑料袋撒了一地,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正在垃圾堆里刨食,见了摩托车也不躲闪,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到了,就在前面。”
王婶拍了拍林秀云的胳膊,指着巷子尽头的一栋灰黑色楼房。
那楼看起来有七八层高,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玻璃十有***是碎的,用硬纸板或塑料布糊着。
楼门口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摩的刚停稳,一个穿着花衬衫、踩着拖鞋的中年男人就凑了上来,嗓门洪亮:“王婶回来啦?
这是你带的新人?”
他眼睛在林秀云身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是啊,李哥,带我们村的妹子来打工。”
王婶熟练地掏出五块钱递过去,“麻烦你了。”
“客气啥!”
男人接过钱,手指在钞票上捻了捻,又冲林秀云咧嘴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妹子刚来东莞?
别怕,有王婶带着,保准你能赚到钱!”
说完,跨上摩托车突突地开走了,尾气喷了林秀云一脸。
林秀云还没缓过神,就被王婶拉进了楼道。
楼道里没灯,光线昏暗,地上堆着杂物,走路得小心翼翼。
楼梯是水泥的,坑坑洼洼,积着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扬起一阵灰。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飞舞。
楼梯扶手上包着层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油污还是别的什么,林秀云不敢碰,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帆布包。
“三楼,快到了。”
王婶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带着喘息。
她爬楼梯显然也有些吃力,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爬到三楼,王婶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停下,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探出一张保养得还算周正的脸,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成一个僵硬的髻,身上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袖口挽得整整齐齐,露出戴着金镯子的手腕。
她就是房东陈姨,王婶路上跟林秀云提过,本地人,手里有好几栋这样的楼,靠着收租过日子。
“王婶啊,可算回来了。”
陈姨的目光越过王婶,落在林秀云身上,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扫了一遍,最后停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嘴角撇了撇,“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妹子?”
“是啊陈姨,这是我们村的秀云,刚从老家来,以后就在你这儿住了。”
王婶脸上堆着笑,语气带着讨好,“你看房租啥的,还按老规矩?”
“老规矩归老规矩,新人来了,我还是得说清楚。”
陈姨侧身让她们进来,屋里的光线比楼道里好不了多少,一张掉漆的木桌摆在中间,上面放着个计算器和一沓收据。
她指了指墙角的塑料凳,“坐。”
林秀云刚坐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混合着陈姨身上的花露水味,有些刺鼻。
她局促地低着头,不敢西处看。
“房租一个月一百五,押二付一,一共西百五。”
陈姨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着,“水电费另算,电费一块二一度,水费五块一吨,这个月的先预缴五十,多退少补。”
她抬眼看了看林秀云,“规矩都懂吧?
晚上十一点熄灯,不准用大功率电器,不然跳闸了全楼都没电,你赔得起?”
林秀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婶就赶紧点头:“懂懂懂,陈姨你放心,秀云是个老实孩子,肯定守规矩。”
“老实不老实,住下来才知道。”
陈姨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不准带外人回来住,特别是男的,发现一次罚款五十。
楼道里不准堆东西,垃圾自己带下去扔,别扔在楼梯口,招老鼠。”
她顿了顿,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纸,“上面都写着呢,自己看去。”
林秀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纸上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果然全是规矩,除了陈姨说的,还有“不准在屋里做饭不准大声喧哗洗澡限时十分钟”之类的,看得她头皮发麻。
“陈姨,那房间……” 王婶小心翼翼地问。
“就剩那间小的了,以前是放杂物的,我给收拾出来了。”
陈姨站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串钥匙,“跟我来吧。”
她带着林秀云和王婶走到走廊尽头,打开了一扇比普通房门还窄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林秀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房间小得让林秀云吃了一惊。
她目测了一下,长宽都不到两米,总面积绝对超不过五平米。
里面只有一张掉漆的硬板床,铺着一张薄得透光的草席,床头放着一个三条腿的木凳,墙角立着一个破旧的衣柜,柜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还贴着一张早就过期的电影海报,海报上的女明星笑容模糊。
墙壁是用石灰刷的,多处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上面还有前租客用圆珠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看不清写的啥。
“就这?”
林秀云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她在老家的房间虽然也小,但比这宽敞多了,至少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还能转身。
“嫌小?”
陈姨立刻拉下脸,“这可是黄金地段,离工厂近,交通方便,多少人抢着住呢!
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她指着窗户,“你看,窗户对着巷子,还能透点光,不少房间连窗户都没有呢!”
林秀云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窗外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壁,墙上爬满了青苔,还挂着几件晾晒的内衣。
果然是“握手楼”,真伸手就能摸到对面的墙。
光线从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漂浮着无数灰尘。
“行了秀云,就这吧,先住着再说。”
王婶拉了拉她的胳膊,低声说,“刚来都这样,等找到了工作,挣了钱,再换大的。”
她又转向陈姨,脸上堆着笑,“陈姨,就这间吧,我们租了。”
陈姨这才缓和了脸色,开始数钱。
林秀云从帆布包里拿出王婶之前帮她取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给陈姨,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西百五十块,是她从母亲那里拿来的几十块,加上自己攒的一点私房钱,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了。
父亲还等着她寄钱回家,可她还没找到工作,就己经花出去这么多。
交完钱,陈姨把钥匙递给林秀云,又叮嘱了几句“晚上锁好门节约用水用电”之类的话,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了,自始至终没给过一个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