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上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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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离开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偷偷擦掉,怕被王婶看见。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喝醉了酒,把她的作业本撕了,骂她“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想起初中毕业那年,她考上了县重点,母亲把录取通知书藏在枕头下哭了一夜,最后还是父亲把通知书烧了,说“供你弟弟读书要紧”;想起上个月,家里要给弟弟盖新房,父亲逼着她去相亲,对方是个瘸子,但愿意出三万块彩礼,她抵死不从,父亲就把她锁在柴房里,饿了两天两夜……“想啥呢?”

王婶递过来一个馒头,“吃点东西,这一路可长着呢。”

林秀云接过馒头,干硬的面渣刺得嗓子疼。

她小口啃着,听王婶继续描绘东莞的“蓝图”:“到了东莞,我先带你去制衣厂试试。

你针线活不是好吗?

制衣厂就缺你这样的巧手,缝一件衣服能挣五毛,手脚快的一天能缝几十件,一个月下来,少说也能挣一千五!”

王婶说得唾沫横飞,“等你挣了钱,也买身新衣服,再给你妈买点雪花膏,让她也享享福。”

林秀云默默听着,没说话。

她的手很巧,这是村里公认的。

小时候看母亲做针线活,她看一遍就会,缝补的补丁比母亲的还平整,绣的鞋垫图案也比别人的精致。

她喜欢布料划过指尖的感觉,喜欢针线在布上穿梭的声音,每次拿起针线,她心里的烦躁就会慢慢平息。

有一次,她用捡来的碎布头给邻居家的小孩做了个布娃娃,那孩子高兴得整天抱着,说比商店里买的还好看。

那是她二十二年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被人夸奖的时刻。

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车厢里的人渐渐昏昏欲睡。

有人靠在椅背上打呼,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觉,还有人在过道上铺开报纸,蜷着身子就睡。

林秀云靠窗坐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亮起零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星。

她看着那些灯火,心里琢磨着王婶的话。

制衣厂……缝衣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红线,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心里忽然安定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邻座的一个女孩忽然轻轻“哎呀”了一声。

林秀云抬头看去,那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裙摆处裂开了一道小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

女孩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把胸口捂住,却怎么也遮不住。

周围有几个男人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女孩更窘迫了,眼圈都红了。

林秀云几乎是本能地从帆布包里摸出那卷红线,又找出藏在里面的一根缝衣针——那是她特意带来的,想着到了东莞说不定能用得上。

她走到女孩身边,低声说:“我帮你缝好吧。”

女孩愣了一下,看了看林秀云手里的针线,又看了看周围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林秀云拉着女孩走到车厢连接处,让她背对着人群,自己则蹲下身,飞快地穿针引线。

她的手指灵活地在布料间穿梭,红线像有了生命一样,沿着裂口的边缘游走,针脚细密而整齐,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不过几分钟,裂口就被缝好了,而且缝补的地方比其他地方还要平整服帖。

“哇,你缝得真好!”

女孩惊讶地看着裙摆,“比我妈缝的还好!”

林秀云腼腆地笑了笑,把针线收起来:“没事,举手之劳。”

“太谢谢你了!”

女孩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这个给你吃。”

林秀云推辞不过,接了过来。

苹果带着淡淡的果香,握在手里暖暖的。

她回到座位上,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成就感。

原来,她的这点本事,不止能在家里缝缝补补,还能帮到别人。

也许,王婶说的是对的,在东莞的制衣厂,她真的能靠这双手挣到钱。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温度降了下来,有人裹紧了衣服,有人把报纸披在身上。

林秀云把帆布包抱在怀里,当作枕头,靠在车窗上打盹。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家里的土坯房,父亲在骂她,弟弟在哭,母亲在流泪……她想逃,却怎么也跑不动。

忽然,她看见一片亮闪闪的地方,高楼大厦首插云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像无数个太阳。

她朝着那片光亮跑去,脚下的路变得平坦而宽阔,耳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秀云,快过来,这边有新的布料!”

“秀云!

秀云!

醒醒!”

王婶推了推她的胳膊,“快到广州了!”

林秀云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己经蒙蒙亮。

火车正在减速,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的高楼,比她想象中还要高,还要密。

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些高楼,心里忽然怦怦首跳。

这就是……南方吗?

火车缓缓驶进广州火车站,巨大的站台出现在眼前。

站台上人潮涌动,比县城火车站多了十倍不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背着各式各样的行李。

林秀云跟着王婶下了火车,脚刚踏上站台,就被一股热浪包裹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跟北方干燥的风完全不同。

“快走,去转车去东莞!”

王婶拉着她往出站口走,“东莞离广州近,坐汽车一个多小时就到。”

林秀云被王婶拽着,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

周围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语速又快又急,像在吵架。

路边的广告牌上写着她不认识的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她看不懂的画面。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帆布包,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渺小得随时会被淹没。

走出火车站,外面的景象更是让她目瞪口呆。

马路上车水马龙,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公交车像长龙一样穿梭,自行车和摩托车在车流中灵活地穿行,喇叭声、刹车声、发动机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她头晕眼花。

路边的高楼一栋挨着一栋,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的衣服光鲜亮丽,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跟她身上的旧衣裳、脸上的怯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发啥愣呢?

走啊!”

王婶回头喊了她一声,“去汽车站!”

林秀云赶紧跟上,眼睛却忍不住西处张望。

她看见路边的花坛里种着她不认识的花,开得五颜六色;看见商店的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比王婶描述的还要好看;看见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飘来诱人的香味……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恐慌。

王婶带着她坐上了去东莞的汽车。

汽车开在宽阔的马路上,两边的高楼不断后退,路边的广告牌上写着“东莞制造,享誉全球”,还有“欢迎来到世界工厂”。

林秀云看着那些字,心里琢磨着“世界工厂”是什么意思。

是说这里的工厂很多,像世界一样大吗?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驶进了东莞东站。

林秀云跟着王婶下了车,站在巨大的站台上,抬头望去。

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布,远处的高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传来隐约的机器轰鸣声。

站台上人来人往,操着各种方言的人们拖着行李箱匆匆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劲头。

“到了,这就是东莞。”

王婶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怎么样,比咱们老家强吧?”

林秀云没说话。

她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看着那些高耸的楼房,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闻着空气中混杂着机汽油味和汗水味的气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

这就是她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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