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
雨丝,比牛毛更细,比情人的愁绪更密。
它们从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夜空里斜斜地织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无声无息地,打湿了这片了无生机的、古老的山林。
林子里没有路。
或者说,杀手的路,本就不是寻常人能走的路。
夏陌的脚,踩在厚厚的、腐烂的落叶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好像是这片黑暗森林的一部分,一个会移动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影子。
他的呼吸,也像影子一样,轻得几乎不存在。
只有他握着刀的手,稳得像一块经历了千年风雨的岩石。
刀,藏在鞘里。
但刀的杀气,却早己像这林中的雨雾一样,弥漫开来。
他己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他的黑衣,任凭山间的寒风吹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活人的暖意。
杀手,必须有耐心。
耐心,有时候比最锋利的刀,更致命。
这是“天刑司”的教官,用鞭子和血,教会他的第一件事。
天刑司。
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名字。
一个能让王侯将相在睡梦中惊醒的名字。
而他,夏陌,代号“陌”,就是这个名字里,最不起眼的一笔。
一道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残影。
他的任务,是杀一个人。
一个该死的人。
户部侍郎,张承业。
一个肥得流油,也贪得流油的朝廷命官。
他该死,并不是因为他贪了多少银子,也不是因为他害了多少百姓。
他该死,只是因为有人出了一个天刑司无法拒绝的价钱,要买他的命。
在天刑司的信条里,没有对错,只有价钱。
夏陌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一个比他更年轻,气息也更轻的影子。
他的师弟,阿影。
阿影的代号,就叫“影”。
他就像夏陌的影子一样,永远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起在血腥的训练营里长大,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是这世上,彼此唯一可以交付后背的人。
至少,夏-陌是这么认为的。
“师兄,”阿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目标,快到了。”
夏陌没有回头。
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地盯着山林下方那条泥泞的、唯一的小道。
他早己听见了。
雨声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不属于这片山林的杂音。
是车轮碾过泥水的声音。
是马蹄踩碎石子的声音。
还有……一群护卫压抑着呼吸,强作镇定的心跳声。
来了。
夏陌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
他就像一头潜伏己久的豹子,全身的肌肉,都在这一刻,无声地绷紧。
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杀意,从他那具十八岁的、单薄的身体里,沛然散发。
他身边的阿影,似乎被这股杀气影响,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夏-陌没有在意。
他以为,那是兴奋。
任务即将开始前的,属于杀手的兴奋。
两辆马车,在一队二十余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地,驶入了这片死亡的陷阱。
他们很警惕。
每一个护卫的手,都紧紧地按在刀柄上。
他们的眼神,像受惊的野兽,不断地扫视着周围黑暗的林子。
可惜,没有用。
当他们踏入这片山林的时候,他们的命,就己经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
夏陌动了。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烟火气。
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飘向了那条小道。
阿影,紧随其后。
杀戮,开始了。
那不是一场战斗。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精准的、如同解剖般的屠杀。
夏陌的刀,终于出鞘。
刀光,像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
第一个护卫,甚至没有看清人影,他的喉咙,就己经被切开。
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却被冰冷的雨水,瞬间冲刷干净。
他倒下的时候,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杀戮,在继续。
夏陌的身影,如同鬼魅,在二十余名护卫之间穿行。
他的每一次出刀,都简单,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总能找到人体最脆弱的要害,然后,用最省力的方式,了结一条生命。
阿影的刀,也同样很快。
他像夏陌的影子,完美地,封堵住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
惨叫声,兵刃的碰撞声,被这连绵不绝的雨声,完美地掩盖。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一切,都结束了。
二十余名护卫,全部倒在了泥水里。
他们的血,将这条小道,染成了一条暗红色的、通往地狱的河流。
只剩下那两辆马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
车厢里,传来了牙齿打颤的声音,和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
户部侍郎张承业,显然己经被吓得,尿了裤子。
夏陌提着还在滴血的刀,一步步,走向第一辆马车。
他的眼神,很冷。
冷得像他手中的刀。
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被吓破了胆的肥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乐趣。
这只是一件工作。
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走到了车厢前。
“师兄,”阿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去解决另一个。”
“嗯。”
夏陌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
他信任阿影。
就像信任自己手中的刀一样。
他伸出手,准备掀开车帘。
也就在这一刻。
他生命中最不该犯的,那个错误,犯下了。
一股极致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后心,猛地炸开!
那不是雨水的冷。
而是一种……刀锋刺入骨肉的冷。
一种带着背叛与死亡气息的,绝对的冷!
夏陌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
一截雪亮的、带着火焰般奇特纹路的刀尖,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
刀尖上,还带着他温热的、正在搏动的心头血。
他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泥水里。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他想回头。
他想看一看,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可他做不到。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僵硬,而沉重。
“为……什……么……”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曾经无数次在他受伤时,为他包扎伤口。
而现在,这只手,却将一把刀,送进了他的心脏。
“师兄。”
阿影的声音,依旧在他身后响起。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恭敬与畏惧。
只剩下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扭曲的,残忍的笑意。
“‘天刑司’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不该相信任何人。”
阿影的嘴,凑到了他的耳边,像魔鬼在低语。
“你,学得太慢了。”
“你……太相信我了。”
“所以,你该死。”
刀,被猛地,拔了出来。
带出了一大蓬,滚烫的血雾。
夏陌的身体,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布娃娃,软软地,向前倒去。
他的脸,摔进了冰冷的泥水里。
他的眼睛,还睁着。
眼睛里,没有了杀手的冷酷,也没有了死亡的恐惧。
只剩下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茫然与不解。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他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敌人的刀下,却从没想过,会死在自己唯一信任的,“兄弟”的刀下。
原来,背叛的滋味,是这么的冷。
比这条冰冷的河,还要冷。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天刑司”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训练营。
教官那张如同恶鬼般的脸,在他眼前浮现。
“记住!”
“你们,只是工具!”
“工具,是不需要感情的!
更不需要,信任!”
“信任,就是背叛的开始!
就是死亡的预兆!”
……原来,这才是他用生命,领悟的最后一课。
可惜,太晚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拖拽着,扔进了一条河里。
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
血,在冰冷的河水里,迅速地散开。
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妖艳的红莲。
身体,在不断下沉。
意识,也在迅速地,被黑暗吞没。
他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黑暗,终于,将他完全吞噬。
但就在那最后的黑暗降临之前,一个不属于这具身体的意识,一个属于三十岁的神经外科医生陈凌的意识,却在这具冰冷的、十八岁的杀手躯壳里,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一个医生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