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在寨口老榕树上,看着姐姐大香试穿我的红嫁衣。她的脚踩在我生前绣的鸳鸯鞋里,
针脚还是我昨夜一针针缝的。寨老说她是神女,定情蜜能锁住一生一世。可那蜜里,
有我被换虫时流的血,有我坠崖时咽下的土。他们不知道,从今天起,每一个喝下蜜的人,
都会在洞房夜听见我的哭声。而第一个死的,将是她今夜要拜堂的新郎。 1.大香要嫁了,
就在三天后。全寨人都疯了似的捧她,说她是神女下凡,说她的定情蜜能锁住一生一世。
放屁,那蜜里该有我的血,我的命,她不配。我飘在寨口老榕树上,看着她的居所亮如白昼,
净心符阵在木楼四周转着金光,像一张烧红的网。上次试着靠近,半边魂体都快被烤化了,
疼得想尖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寨老那个老东西布下这阵,就是要拦着我,不让我碰她,
更不让我碰那些该死的蜂蜜。行啊,你们不让我靠近,我有的是办法。
夜里的风带着曼陀罗的腥甜,我往花丛里钻。那些怨蝶正在吸蜜,翅膀是黑的,
上面撒着白粉末,跟我身上的怨气一个味。我冲它们动,用残存的骨血气味示意,
它们抖了抖翅膀,懂了。成千上万只跟着我往蜂巢飞,蜂巢就在大香木楼后坡,
用桃木栅栏围着,上面贴满黄符,蜜蜂嗡嗡地飞,守蜂农坐在旁边打盹,手里还攥着桃木剑,
真可笑。我让怨蝶在栅栏外盘旋,一圈又一圈,翅膀扇得飞快,白色的粉末像雾一样飘,
混进蜜蜂带回来的蜜香里。那些蜜蜂开始乱撞,有的掉在地上,腿还在蹬。守蜂农醒了,
揉了揉眼睛,好像闻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发白,抱着头蹲下去,
嘴里哼哼唧唧:别杀我…… 我没看见…… 看见了吧?看见我被大香推下悬崖了?
看见她抢了我的情郎了?这才刚开始。怨蝶还在飞,粉末越积越厚,
落在蜂巢的缝隙里渗进去。那些刚酿好的蜜,现在该带点味了,带点背叛的味,
带点死亡的味。守蜂农抱着头在地上滚了两圈,桃木剑哐当掉在一边,
他死死抓住栅栏的木柱,指节泛白,喉结上下滚着:红…… 红嫁衣……
眼睛瞪得快要裂开,瞳孔里映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却像看见什么骇人的景象,小香?
你怎么…… 你的脸怎么烂了?他手忙脚乱地往后爬,后背撞在蜂巢箱上,发出沉闷的响,
箱里的蜜蜂炸了窝,嗡嗡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朵疼。别过来!
我没告诉你情郎…… 是大香逼我的!她说你不死,我全家都得填悬崖!
他突然开始抽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打得脸颊通红,
我不该贪那袋米…… 不该看着你被绑走……你脚下是什么?血…… 好多血……
他盯着自己的鞋,像是踩在血泊里,突然开始脱鞋,一只接一只甩出去,
光着脚在泥地里蹭,蹭出两道血痕。情郎给你的银簪…… 被大香扔沟里了!我看见的!
在石头缝里闪呢!他突然笑起来,笑得嘴角歪到耳根,涎水顺着下巴滴进土里,
衣呢…… 红得像血…… 她跟情郎拜堂了…… 你看那红烛…… 烧的是你的头发啊……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捂住脖子,像是被人掐住喉咙,眼睛凸出来,舌头吐得老长,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跟我坠崖时呛水的动静一模一样。救…… 救命……
他抓着胸口的衣襟撕扯,布被扯破个洞,露出干瘪的胸膛,上面赫然印着个淡淡的掌印,
跟大香推我时按在我后心的印子一般无二。别拉我…… 别把我往沟里拖……
他开始往栅栏外爬,膝盖磨出了血却像没感觉,爬两步回头看一眼,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大香!你说过保我平安的!你这个骗子!
他突然朝着大香的木楼磕头,额头撞在石头上磕出个血包,
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把我的眼睛挖了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蜂巢里的蜜蜂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有一两只跌跌撞撞飞出来,落在他汗湿的脖子上,
他也浑然不觉。幻觉里的我,大概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像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我看着守蜂农瘫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流着口水,他好像看见情郎跟大香拜堂了,
看见我穿着红嫁衣从坟里爬出来了。真好,明天他去取蜜的时候,手上沾着的就不只是蜜了。
那些喝蜜的人,在大婚那天举起杯子时,会不会突然愣一下?会不会想起点不该想的?
比如为什么以前酿蜜的是我,为什么现在站在台上的是大香,
为什么寨子里再也没人提过小香这个名字。怀疑的种子,得早点种下。怨蝶慢慢散去,
翅膀上的粉末少了一半,它们飞回曼陀罗花丛,钻进花苞里在等下一个命令。我飘回悬崖边,
下面是黑黢黢的沟,我的骨头应该还在那儿,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吧。大香,
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那些蜜会替我,好好招待他们的。
2. 守蜂农被捆在栅栏柱上的第三晚,头歪在肩膀上,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
我往乱石堆飘时,听见他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响,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
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衣襟上积出片深色的印子。噬蜜蚁的巢穴藏在裂成三瓣的青石板下,
黑压压的蚁群正围着块陈年蜂巢啃。 去年山洪冲下来的,蜜早干成硬块,
它们还是啃得不停。我捏起只工蚁,往它身上裹了圈怨气。 它立刻掉头,
触须碰了碰旁边的同类,整窝蚂蚁突然列队,顺着石板缝往外爬。离蜂巢还有两丈远,
就见寨老拄着拐杖过来了。 他走到守蜂农跟前,用拐杖头戳了戳他的脸:还活着?
守蜂农眼皮颤了颤,没力气睁眼,嘴里挤出个嗯字,气若游丝。废物。寨老骂了句,
转头看栅栏。新换的黄符用黄绸包着,铁网加了层细麻线,线头缠着朱砂,
连栅栏柱都刷了层桐油。 再敢出岔子,就让你跟去年那郎中一样沉潭。
守蜂农身子猛地一颤,喉结滚了滚,没敢接话。栅栏外的石板路上,
噬蜜蚁正顺着裂缝往上爬。 它们颚部动得飞快,遇到刷了桐油的木柱就绕着走,
专挑接缝处钻。 麻线被啃得滋滋响,断口处缠着的朱砂粉落在蚂蚁背上,像撒了层红盐。
守蜂农突然偏过头,耳朵贴着栅栏柱听。可他被捆了三天,饿得眼冒金星,
连蚂蚁啃木头的声响都辨不清,只含糊地说:好像…… 有动静……寨老刚要骂,
突然瞥见地上爬过的黑影。 他弯腰细看,拐杖当啷掉在地上:蚁…… 蚂蚁!
守蜂农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眼皮猛地掀开条缝,随即又耷拉下去,
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喊叫。第一只噬蜜蚁已经爬到铁网顶端,
对着网眼啃了三口,网眼就大了半分。后面的蚂蚁跟着往上涌,铁网被啃出个月牙形的洞,
够蚁后钻进去了。蜂巢里的蜜蜂突然不叫了,静得疹人。 过了片刻,
有只工蜂猛地撞在巢壁上,翅膀都撞断了,还在原地打转。守蜂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却只发出阵嘶哑的气音。 他瞥见寨老正往栅栏上贴新符,手指抖得像筛糠,
符纸好几次都没粘住。蚁群已经钻进蜂巢深处。蜂王缩在最里面的巢脾上,
身边围着十多只工蜂。 蚁后带着兵蚁冲过去,工蜂想蛰,却被蚂蚁咬住螫针,
转眼就被分食了。 蚁后爬上蜂王的背,尾巴一挺,产卵器扎进它胸口。蜂王抖了两下,
腿一伸不动了。不到一个时辰,幼虫从蜂王肚子里爬出来,通体发绿,落地就开始吐黏液。
黏液滴在蜜上,蜜立刻变成紫黑色,冒泡的声音像熬糊的粥。守蜂农闻到焦臭味,
猛地呛咳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他想往栅栏外挪,可绳子勒得太紧,
稍微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蜜从蜂巢缝里渗出来,滴在地上蚀出小坑。
两个后生提着灯笼来换班,刚走到栅栏边就停住脚。 其中一个指着地上的黑蜜:寨老,
这是……寨老没回头,正往铁网上缠新麻线,手背上青筋暴起:闭嘴,赶紧加固。
可这蜜……少废话!寨老突然转身,眼睛瞪得通红,圣女明天就要用,
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后生们不敢再说话,蹲下来往栅栏缝里塞艾草。
守蜂农看着他们忙活,突然咧开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没用的…… 都没用的……
话音刚落,蜂巢突然啪地塌了半边,黑蜜混着蚂蚁涌出来,像条烂泥河往栅栏外流。
妈呀!一个后生吓得摔了灯笼,火苗窜起来,燎到旁边的艾草堆,立刻燃起片火光。
黑蜜遇火轰地炸开,紫黑色的黏液溅得到处都是,落在地上滋滋冒烟。寨老被溅了满脸,
他捂着脸惨叫,手指缝里流出黑血。 快…… 快去找圣女……后生们早跑没影了。
守蜂农看着寨老在地上打滚,突然剧烈地咳嗽,咳到最后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报应…… 都是报应……我飘到蜂巢上空,
看着那些幼虫在黑蜜里打滚,黏液越分泌越多,整摊蜜都开始冒烟。离大婚还有一天。
守蜂农突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飘的方向。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咳出口血,头一歪耷拉下去,再也没动静。我没停留,转身往祭坛飘。
噬蜜蚁的事办完了,该去看看那些护身符了。大香,你的定情蜜完了,下一个,
就是你的新郎。3. 我飘到祭坛时,正撞见大香的贴身侍女往男人们家送护身符。
那些护身符是桃木做的,用红绳穿着,上面还沾着点定情蜜的甜味。侍女挨家挨户敲门,
声音尖得像刺:圣女说的,今晚都得戴着,保你们跟媳妇和和美美。我跟着她飘,
看着她把护身符塞给二柱。二柱刚跟村西头的寡妇成了亲,接过护身符就往脖子上挂,
咧嘴笑:还是圣女疼人。侍女啐了他一口:少贫嘴,记得明儿早点去祭坛帮忙。
二柱点头,关上门。他媳妇正坐在炕头纳鞋底,看见他脖子上的护身符,抬头问:这啥?
圣女给的,说是能保平安。二柱走过去,凑到她脸上想亲。我赶紧往护身符里钻。
桃木有点硌得慌,里面还残留着定情蜜的气息,甜得发腻。
就在二柱的嘴碰到他媳妇脸颊的瞬间,我猛地扯动怨气。啊 !
惨叫声从护身符里炸出来,不是我的声音,是我坠崖时被石头划破喉咙的嘶吼,又尖又哑,
还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二柱吓得猛地后退,撞在炕沿上,后腰磕出个红印。他媳妇也愣了,
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啥动静?二柱指着脖子上的护身符,手直抖:它…… 它叫了!
胡说八道。他媳妇捡起针线,一块木头片子咋会叫?二柱把护身符摘下来,
翻来覆去地看,上面除了点蜜渍啥都没有。他又挂回去,犹豫着往媳妇跟前凑。
我等他凑近了,又放了声惨叫。这次更响,还混着骨头撞石头的闷响。二柱吓得蹦起来,
抓起护身符就往地上摔:邪门玩意儿!木头片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红绳断了。
他媳妇赶紧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这是圣女给的,你也敢摔?它真叫了!
二柱急得脸通红,跟…… 跟有人掉沟里似的!他媳妇没理他,把护身符重新系好,
往他脖子上一塞:别疑神疑鬼的,赶紧睡,明儿还得早起。二柱没敢再碰她,
缩在炕角睁着眼到天亮。我飘到三石家时,他正跟新媳妇闹洞房。满屋子人喝酒划拳,
三石喝得脸红脖子粗,搂着媳妇的腰就要亲。他脖子上也挂着护身符,红绳都快被汗浸透了。
我往里面钻,定情蜜的味更浓,混着酒气直呛魂体。三石的嘴刚碰到他媳妇的嘴唇,
我就放出惨叫声。啊 ......救命 ......!声音穿透喧闹,
满屋子人都停了。划拳的手僵在半空,喝酒的杯子举在嘴边。三石吓得手一松,
他媳妇差点摔倒。啥声?有人问。三石摸着脖子上的护身符,
酒意醒了大半:好像…… 是它发出来的。扯犊子!他哥一巴掌拍他后脑勺,
木头能出声?肯定是你喝多了幻听。三石还想辩解,他媳妇赶紧打圆场:别闹了,
大家接着喝。人群重新热闹起来,可没人再起哄让他们亲嘴。三石坐立不安,
总摸脖子上的护身符,酒也没再碰一口。后半夜人走光了,他媳妇铺好炕,催他睡觉。
三石脱了鞋,却不敢上床,蹲在地上抽烟。你到底咋了?他媳妇不耐烦了。
三石猛吸口烟:那声…… 像小香。他媳妇脸一白:别瞎说!小香都死一年了。
可那声惨叫……三石把烟锅在地上磕了磕,跟当初她掉崖时,我听见的一模一样。
他媳妇没再说话,背对着他躺下,肩膀却一直在抖。我飘到门口,
见三石在后面嘀咕:大香说小香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可那天她俩明明吵了架……
天亮前,我又去了四家。有个叫老栓的,刚碰到他媳妇的手,护身符就叫了,
吓得他连夜把护身符埋在后院。还有个年轻的,叫狗剩,亲完媳妇才听见惨叫,
抱着头蹲在地上哭,说好像看见有人浑身是血地看着他。天快亮时,我飘回祭坛附近。
看见好几个男人聚在老槐树下,手里都攥着护身符,脸色发白地议论。我那护身符也叫了。
真的?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声音一模一样,跟有人摔死似的。
会不会…… 跟小香有关?这话一出,没人敢接了。大香的窗户亮了,她大概还不知道,
这些被情爱花蛊迷了心的男人,心里已经长了刺。我往符阵外飘,看着太阳慢慢爬上山头。
离大婚还有半天。这些男人今晚怕是睡不安稳了。等他们开始怀疑,那情爱花蛊的药性,
也就快失效了。大香,你的新郎,也快醒了。我得去看看他。听说他脖子上,
也挂着你给的护身符呢。4. 新郎家的院门没关严,我飘进去时,他正对着镜子系红绸带。
脖子上的护身符晃来晃去,桃木片被磨得发亮。他娘在旁边絮叨:圣女特意交代的,
这护身符得贴身戴,少了它,婚礼上要出乱子。新郎扯了扯红绸带,不耐烦道:知道了。
我没往里钻,现在还不是时候。转身往祭坛飘,老远就看见寨老拄着拐杖在石瓮旁打转。
石瓮埋在祭坛正下方,只露出个瓮口,上面盖着块青石板,缝隙里淌出点黑蜜,
在地上积成小水洼。三个后生守在旁边,手里都握着柴刀,眼睛熬得通红。
寨老往瓮口摸了摸,蜡封硬邦邦的,还带着点余温:都精神点!圣女说了,
等净化仪式开始,就把这些蜜全烧了。后生们点头,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烧了好,
省得再出怪事。我往祭坛角落飘,那里堆着些没用的蜡烛头,是去年祭祀剩下的。
烛龙虫就藏在蜡烛芯里,细得像线,通体发白,专啃蜡油。我用怨气裹住一只,
往祭坛中央拖。它蜷了蜷身子,突然往石瓮爬,触须在蜡封上碰了碰,立刻张嘴啃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周围的烛龙虫都被引来,密密麻麻爬满瓮口,啃蜡的声音像春蚕嚼桑叶。
寨老还在踱步,时不时往瓮口踢一脚:这蜜再留着,怕是要出大事。
一个后生凑过去:寨老,真要烧?那可是圣女攒了半年的。不烧咋办?
寨老往地上啐了口,黑成那样,谁敢喝?等下让圣女看见,又要动气。
烛龙虫啃得更快了,蜡封上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洞,黑蜜顺着洞往外渗,在瓮口积成圈黑边。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香来了。穿着红嫁衣,身后跟着八个侍女,手里都捧着桃木枝。
都准备好了?她问。寨老点头:蜡封没动,等吉时一到就点火。大香往瓮口瞥了眼,
眉头皱了皱:怎么有点漏?许是天太热,蜡化了点。寨老赶紧打圆场,不碍事,
烧的时候一起化了。大香没再问,转身往祭坛上走,侍女们跟着往上抬供品。
我飘到烛龙虫堆里,往它们身上又裹了层怨气。啃食声突然变响,蜡封上的洞越来越大,
边缘开始往下掉渣。吉时到了,寨老举起火把:净化仪式,开始!
后生们往石瓮周围堆干柴,大香站在祭坛上念咒,声音又尖又长。就在火把要碰到干柴时,
烛龙虫突然钻进蜡封深处。轰隆 ......石瓮猛地晃了晃,青石板被顶开,
整只瓮往旁边倒去。黑蜜哗地流出来,在地上漫开,像条黑蛇往四周窜。
寨老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烧着了几根干柴,又被黑蜜浇灭,冒出股黑烟。咋回事?
大香停下念咒,往下看。寨老扑到石瓮边,伸手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