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小满蜷在炕角,膝盖抵着胸口,正用发黑的指甲抠半块发霉的树皮饼。
他啃得太急,碎屑落进补丁摞补丁的棉裤缝里,突然呛得咳嗽起来,小脸涨得比冻红的鼻尖还青。
林晚竹蹲在灶前,手掌贴着冰凉的枪管来回蹭。
爷爷留下的双筒猎枪搁在腿上,枪身结着薄霜,扳机卡进锈缝里,她昨夜试了三次——第一次扣到一半卡住,第二次听见"咔嗒"轻响却没火,第三次手劲用大了,虎口震得发麻,枪还是哑的。
"姐..."小满的咳嗽声弱下去,他把啃剩的半块饼往炕沿推了推,"我不饿。
"林晚竹的手指顿在枪管上。
米缸见底己经三天了,灶台上的陶碗里盛着最后一把榆树皮,还是前天刘婶悄悄从后窗塞进来的。
她抬头看向墙上的遗像:爷爷穿着磨破的鹿皮袄,猎枪斜挎在肩上,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松针。
相框边缘的红布褪成了粉白,是她上个月新换的。
"小满,"她把枪往怀里拢了拢,喉咙发紧,"姐今天进山,打只狍子。
"小满的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可爷爷说...春雪没化透,狍子难寻。
""爷爷还说,"林晚竹用拇指抹过枪托上的刻痕——那是她十二岁第一次跟爷爷进山时,枪托磕在石头上留下的,"山饿的时候,人得更狠。
"她起身往布包里塞了把磨得发亮的骨刀,又摸出半块晒干的野兔肉。
这是爷爷临终前藏在房梁上的,说留着给小满"救命用"。
现在布包的破洞里露出几缕兔毛,她把布角系紧,转身时猎枪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出窝棚时雪粒子正往脖子里钻。
林晚竹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裹紧,刚走到屯口老榆树下,就听见沙哑的嗤笑。
"女娃子扛铁疙瘩?
"赵老拐拄着磨尖的猎叉从树后转出来,独眼泛着冷光。
他另一只眼的位置是道蜈蚣似的疤,从眉骨爬到下颌,把半张脸扯得歪扭。
林晚竹看见他脚边的雪地上有新鲜的兽血点子,混着草屑,像撒了把碎红辣椒。
"林老头教了你三枪?
"赵老拐用猎叉戳了戳她肩上的枪,"我听说昨儿后半夜,你这枪哑了三回?
"林晚竹没答话,手指把枪带往上提了提。
枪带是用鹿筋编的,勒得肩膀生疼——这是爷爷最后一次进山前给她编的,说"枪带勒得越狠,手越稳"。
"山里头的狼可不认女娃子。
"赵老拐往前凑了半步,独眼眯成条缝,"上回王二家的闺女去采蘑菇,让野猪拱了半张脸。
你这细皮嫩肉的..."他用猎叉尖挑起她袄袖,露出腕子上淡青的血管,"够狼崽子塞牙缝么?
"林晚竹猛地抽回手。
袄袖被叉尖勾出个三角口,冷风灌进来,她却觉得比枪膛还热。
她盯着赵老拐脚边的血点子——那是新鲜的,还没被雪盖住,应该是今早杀的猎物。
可靠山屯的规矩,开春头猎要敬山神,血不能随便撒在屯口。
"赵叔。
"她压着嗓子,"我赶时间。
""赶?
"赵老拐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赶去喂狼么?
林老头坟头草还没冒尖,你就急着去作伴?
"他用猎叉戳了戳她的布包,"等哪天你被野猪拖进雪窝子,我可不给你收尸——""姐!
"身后传来小满的喊声。
林晚竹回头,看见弟弟扒着窝棚的破窗户,手里举着块东西。
她走回去,见是块用旧布包着的盐粒,混着细碎的土渣。
"刘婶刚才来送的,"小满把布包塞进她手里,"她说...她说盐比米金贵。
"林晚竹捏着布包,盐粒硌得掌心发疼。
她转头时,赵老拐己经拄着猎叉往屯子东头去了,猎叉尖在雪地上划出深沟,像道狰狞的疤。
进山的路被雪盖得只剩模糊的车辙。
林晚竹踩着齐膝深的雪,每走一步都要把腿***,棉裤脚很快结了层冰壳。
她把盐包塞进布包最里层,手指摸到那半块野兔肉,突然想起爷爷说过:"饿肚子的猎人,闻见肉味就慌神。
"松树林边缘的雪地上,一串脚印让她的呼吸顿住。
两瓣蹄尖略向内扣,步距七寸——是成年公狍的脚印。
雪粒还没填满蹄印,边缘带着薄霜,应该是今早刚留下的。
林晚竹蹲下身,用骨刀挑开表层的浮雪,露出下面没被冻硬的雪块——狍子的体温把雪焐化了些,说明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
她顺着脚印往前追,雪坡上的松树越来越密。
可刚转过第三棵老红松,脚印突然没了。
林晚竹蹲下仔细看:雪面有拖拽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横着扫过,周边的雪层明显比别处实——不是自然中断,是人为破坏。
她的手指在雪地上摸索,触到一道细长的划痕。
那不是兽爪印,倒像是猎叉尖留下的。
赵老拐的猎叉尖有个缺口,她记得清楚——上个月他在晒谷场修猎具,她帮他递过锤子,缺口在叉尖往左三寸的位置。
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林晚竹把猎枪往怀里紧了紧,扳机还是卡着。
她望着被破坏的脚印,喉咙里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
小满脸上的青黄、米缸底的最后几粒碎米、赵老拐脚边的血点子——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最后都变成爷爷临终前的话:"山林不护贪心人,可也不欺拼命的。
"她咬了咬牙,沿着残迹斜向推演。
雪坡下的洼地被松树遮着,雪层薄些。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棉鞋里的脚趾早没了知觉。
快到山梁时,山雀突然在头顶叫起来——那是爷爷教她的"报信声",短而急的三响,像是在说"有活物"。
林晚竹停住脚步,把枪端平。
扳机还是锈着,但她的手指己经扣在上面。
山风卷着松针的香气扑过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山雀的叫声还响。
在翻过那道山梁之前,她得先确认——被破坏的脚印,到底是哪个贪心人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