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深秋,雨水格外缠绵。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的灰网,笼住了粉墙黛瓦的唐府。
庭院中,那株年岁久远的梧桐树,宽大的叶片经不住凄风苦雨的催促,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零落成泥,又被雨水冲刷着,黏在青石板上,显出几分狼藉的凄凉。
唐清涟倚在雕花木窗边,一袭素净的月白衣衫,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她手中握着一卷翻旧了的《楚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目光却穿透迷蒙的雨幕,投向不知名的远方,那里面盛满了空茫的寂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低婉的声音从她唇齿间逸出,带着李清照词中那化不开的浓愁。
这本是写尽相思离别的句子,此刻落在她心头,却成了命运无情嘲弄的注脚。
明月无心,何故笑我多情?不过是身不由己,心无所依。
骤然,府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马蹄踏破雨幕的急促声清晰可闻。
紧接着,管家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声音发颤:“小姐!宫……宫里来人了!圣旨,是圣旨!”
厅堂内,香炉里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陡然降临的寒意。
唐夫人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水洇湿了裙裾。
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下众人,皆是面如土色,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明黄的卷轴。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字一句凿在唐家人的心上:“江南唐氏有女清涟,温良恭俭,才德兼备……特赐婚于镇国将军高靖辰,以彰天恩,慰功臣之心……钦此!”
“谢……谢主隆恩……” 唐母强撑着身子跪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待太监一行离去,满堂死寂瞬间被压抑的悲泣打破。
唐母扑到女儿身边,紧紧攥住唐清涟冰凉的手,眼泪簌簌落下:“涟儿!我的儿啊!那高靖辰……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战功赫赫却心硬如铁,更是……更是与朝中那些构陷你父亲的势力……不清不楚!他如何会善待你?
这分明是……分明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父亲因“贪墨渎职”下狱待审,家族风雨飘摇,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道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政治博弈的祭台上。
唐清涟没有哭。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庭院。
雨水无情地鞭打着满地狼藉的梧桐叶,一片泥泞。
那曾经绿荫如盖的骄傲,此刻只剩下零落的凄凉。
一股冰冷的火焰,却在她沉寂的眼底悄然燃起。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母亲,”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女儿嫁。”
为了深陷囹圄、生死未卜的父亲,为了摇摇欲坠的家族,为了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沉冤昭雪之机。火坑又如何?她唐清涟,纵是飞蛾,也要扑出一点光来!
临行前夜,忠心耿耿的老仆福伯,避开众人耳目,将一个沉甸甸的旧木匣塞入她手中。
匣子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
他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压低了声音:“小姐,这是老爷出事前几日,让老奴务必交给您的……他说……‘匣中之物,可证清白’……”
唐清涟指尖抚过匣子上模糊的刻痕,冰冷的木纹下,仿佛传来父亲无声的嘱托与沉甸甸的冤屈。
她将木匣紧紧贴在胸口,像抱住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
窗外,雨打梧桐,声声入耳,如同命运无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