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下的罪证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哈尔滨平房区的荒野,王铁山裹紧了棉袄,
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他蹲在刚挖开的冻土坑边,铁锹“当啷”一声磕在硬物上,
震得虎口发麻。“挖到啥了?”旁边的李建国凑过来,呼出的气在胡子上结成冰碴。
王铁山没说话,用手扒开浮土。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板露出来,
上面模糊的日文刻痕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这是他们爷俩守着这片荒地的第三个冬天,
自打十五年前父亲临死前指着这片地说“底下埋着鬼子造的孽”,王铁山就没放弃过。
金属板被完整挖出来时,李建国突然“嘶”地吸了口冷气——边缘的锯齿状缺口,
像极了他小时候在镇上老中医那里见过的手术刀,只是大了好几圈。
“这是……”王铁山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父亲疯癫时反复念叨的词:“活体实验”“冻伤试验”“鼠疫”。
那些被镇里老人讳莫如深的往事,像冻土下的沼气,终于要冲破地表了。
他们顺着金属板的位置往下挖,冻土越来越软,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腐土的怪味钻出来。
李建国突然僵住,手里的工兵铲“哐当”落地——土里露出半截带着布料残片的骨头,
胫骨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断面齐整得不像自然死亡。“这不是咱村老赵家丢的二小子吗?
”李建国的声音发颤,“他当年被鬼子抓去当劳工,说在‘石井部队’里干活,
后来就没回来……他娘临死前还攥着他穿走的蓝布褂子碎片。
”王铁山盯着骨头旁的蓝布碎片,突然想起父亲藏在炕洞里的那本日记。泛黄的纸页上,
父亲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昭和十七年冬,
731部队押来三十个‘马路大’活体实验材料,其中有个穿蓝布褂的少年。
今日做冻伤试验,将手脚浸入冰水四小时,再用木棍敲打……”风突然变大了,
卷起地上的碎雪,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王铁山继续挖,更多的骨头露出来,
有的头骨上有弹孔,有的肋骨断裂处还卡着弹片,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一堆孩童的骨骼,
细小的腕骨上留着清晰的针孔。“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李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想起奶奶说过,当年村里有户人家的三岁娃被抢走,后来在部队外围的水沟里发现,
浑身长满了奇怪的脓疱。夜幕降临时,他们挖出了一个铁皮箱子。打开的瞬间,
王铁山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一沓实验记录,日文的字迹密密麻麻,
夹杂着中文标注:“编号73,男性,32岁,
注射鼠疫杆菌后第7天症状记录……”“编号108,女性,25岁,
活体解剖脏器取样……”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泛黄的相纸上,
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站在手术台前,脸上带着笑意,而台上躺着的人,胸口还在起伏。
照片背面用日文写着:“第156次活体解剖成功纪念”。王铁山把照片凑近煤油灯,
突然看清了手术台旁的金属器械——和他们挖出的锯齿状金属板一模一样。“爹,
我找到证据了。”他对着冻土喃喃自语,眼泪落在结冰的土地上,瞬间凝成了冰珠。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像极了当年那些被运进731部队的无辜者的哭喊。
王铁山握紧了那沓实验记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片冻土下埋着的不只是骨头,
还有一个民族不能忘却的伤痛。天亮时,他和李建国推着一辆板车,载着那些冻土下的罪证,
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板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像两行永远不会消失的血泪。
板车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替那些深埋地下的冤魂诉说。
走到县城边缘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王铁山额头上的汗珠子刚冒出来,
就被寒风冻成了细冰碴。“先去报社?”李建国攥着那截带蓝布的骨头,
指腹被锯齿状的断口硌得生疼。王铁山摇摇头。他记得父亲日记里写过,
当年县里驻着鬼子的“宣抚班”,不少中国人为了混口饭吃,早跟他们拧成了一股绳。
他往板车篷布下塞了塞那沓实验记录,“去寻张老秀才”。
张老秀才是县城里少有的读过洋学堂的人,据说早年在东京留过学,
后来因为骂天皇被赶了回来。此刻他正蹲在自家门槛上,用冻裂的手指给那盆腊梅培土。
听见板车声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他摸着那块带日文刻痕的金属板,指尖突然开始哆嗦,
“石井部队的解剖台配件?”王铁山猛地抬头。张老秀才放下金属板,转身往屋里走,
片刻后抱出个褪色的牛皮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贴着张剪报,
日文标题下印着731部队的照片,穿着白大褂的军官里,有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笑得刺眼。
“这是石井四郎。”张老秀才的声音发沉,“我在东京时见过他演讲,
说要‘用科学为大东亚共荣开路’,其实就是拿活人做实验。”他指着剪报角落的小字,
“这里写着,他们在平房区建了‘特别军事区’,光活体实验就搞了两千多次。
”李建国突然“哇”地哭出声。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干硬的奶糕,
“这是我娘留的,说俺弟被抓走那天,兜里就揣着这个……”布包展开时,
掉出片干枯的野花瓣,“他说要给我摘春天的花。”张老秀才盯着那堆实验记录,
手指划过“冻伤试验”那页。上面用红墨水画着冻伤程度的示意图,
备注栏里写着“零下25度暴露4小时,肌肉组织坏死率92%”。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天,有个叫春燕的姑娘被抬回县城,手脚肿得像紫萝卜,
临死前只会重复一句话:“他们拿木棍敲我的手,
说看冻得够不够透……”“得让更多人知道。”张老秀才把牛皮本往板车上一放,
“我跟你们去省城,那里有通讯社的人,还有从北平来的学生。”往省城去的路上,
板车渐渐沉了起来。先是城南的刘木匠追上来,塞了块带弹孔的木板,
说这是当年从731部队逃跑的表哥临死前攥着的。接着是卖豆腐的王寡妇,
捧着双小布鞋哭着说,她那五岁的娃被抓走时就穿着这个,后来在部队后墙根的乱葬岗,
只找到只带血的鞋帮。到省城时,板车上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东西。有锈迹斑斑的注射器,
有写着编号的囚服碎片,还有块被老鼠啃过的骨头,上面留着清晰的划痕——张老秀才说,
那是饿极了的人啃咬自己留下的。通讯社的年轻记者攥着笔的手在发抖。
他想把这些写进报道,却被主编按住了手:“现在国共正在和谈,提这些怕是会影响大局。
”“影响大局?”王铁山突然把那沓实验记录拍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那这些呢?
编号108是城南的周大姐,她男人被抓去当劳工,
回来就烂了半边身子;编号73是俺三叔,当年说去给鬼子修仓库,
再也没回来……”正吵着,门外突然涌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
帽檐下的伤疤在灯光下很显眼:“我是东北民主联军的,听说你们有731的罪证?
”他扯开衣襟,胸口的皮肤坑坑洼洼,“我是从平房区逃出来的,
他们往我胳膊里注射过鼠疫菌,要不是老乡用草药灌我,早就烂成一摊泥了。”那天傍晚,
省城的报社门前突然排起了长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
掀开裤腿露出青紫的冻伤;有抱着相框的妇人,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囚服,
眼神空洞;还有个瞎眼的姑娘,用手摸着那些实验记录,
突然说起日语——她说这是当年被逼着给鬼子当护士时学的,
每天都要数着“马路大”的编号,看谁能活到第二天。王铁山站在人群里,
看着张老秀才和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整理材料,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
老人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别让雪盖住那些血,开春化冻时,
得让太阳照照。”此刻夕阳正落在板车的罪证上,金属器械的残片反射出刺眼的光。
王铁山弯腰捡起片孩童的碎骨,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他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被雪盖住了,
因为攥着它们的,是无数双不肯忘记的手。夜里下起了雨,打在板车篷布上沙沙作响。
王铁山裹紧棉袄靠着车辕打盹,梦里又听见了火车鸣笛,只是这次,
那声音里好像多了些别的——像是无数人踩着泥泞,正朝着光亮处走去。
省城的夜总带着股煤烟味,王铁山他们借住在通讯社后院的柴房。张老秀才戴着老花镜,
正逐字翻译那些实验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里听得格外清晰。
“这页写的是‘母子实验’。”他突然停住笔,喉结滚动了两下,“他们抓了刚生产的女人,
不给饭吃,观察母婴同时饿死的生理反应差异。记录里写着,
母亲在第七天开始啃自己的胳膊,婴儿……第五天就没气了。
”李建国猛地踹了脚墙角的柴火堆,干柴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他想起村里的陈二婶,
当年怀着身孕被抓进去,后来有人在部队的排水沟里看见过个血淋淋的早产婴儿,
小小的手还攥着拳头。后半夜有人敲柴房门,是个瘸腿的老汉,怀里揣着个油布包。打开时,
里面是只陶罐,罐口封着的蜡油已经发黑。“这是俺哥的胆。”老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他是杀猪匠,被鬼子抓去说要‘研究内脏功能’,活生生摘了胆。俺偷偷从焚尸炉边捡的,
罐子上还留着他刻的记号。”陶罐里的东西早已干瘪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