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是比喻。
他默默坐在房间的床头,面前摊着红黑封面的《牛虻》,书尾页上的文字爬得他眼睛发涩。
窗外的香樟树影摇晃,落在书页上,像片额外的灰色污渍。
来到这座城市打暑假工的三个月里,他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姿态。
打螺丝总是会迟到,巴车永远坐在角落的位置,连房东在走廊上喊“余味”这个名字时,他都要愣半秒才想起是在叫自己。
“味”是味道的味。
父亲说,是希望他活得有滋有味。
可余味总觉得,自己像被遗忘在冰箱角落的剩菜,早就没了本该有的味道。
更让人难过的是梦。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从他记事起就没断过。
有时是在爬满蛇的金字塔通道里狂奔,身后有沙哑的声音喊着听不懂的语言;有时是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看戴着羽毛冠的祭司举着刀;最频繁的是火——金色的、舔舐着天空的火,烧得他骨头都发疼,却总在最后一刻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跳得像擂鼓。
“又做噩梦了?”
房东的孙女孙梅小小跑到门口砸门,嘴里叼着半块面包,等余味现身后说,“你昨晚哼哼唧唧的,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我在楼下都听见了。”
余味揉了揉太阳穴,敷衍了一句,“嗯,盗墓,还有很多夸张的浮雕骤然恶龙咆哮……”。
“哈哈哈…”,梅小小掩嘴笑了声,轻轻跨过门槛,用手拍了拍余味的腰,“快点下来,我爷弄了排骨。”
“宇宙无敌的香…不用了,”余味摇摇头,温和的笑,“来的时候带了盒饭,挺好吃的,下次帮你带一份那好吧”,梅小小也不再挽留,寒暄了几句,便往回走,临走前回头打趣,“明天有你忙的。”
余味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看来又是她父母的超难套题要到了。
不过高中我忘了,初中还教不了吗,耸耸肩,一副放马过来的神情。
目送这个小大人离开,公寓的其它奇怪声音隐约传来,余味叹了口气,嘎吱一声把门关上。
其实他没法跟人解释那些梦,就像没法解释自己左手腕内侧那个淡青色的螺旋胎记——它总在梦醒后发烫,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余味的指尖顿了顿。
这种莫名其妙的短信,他从小收到过很多次。
父亲说是恶作剧,可他知道不是,父亲总会瞒着他什么。
就像他总说“我们在躲债”,却从不说欠了谁的债;总说母亲是生他时走的,却从不提母亲的名字和样子。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决定早点睡觉。
楼栋是老式的,天台门没锁,风里带着潮湿的栀子花香。
靠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
黑暗空旷的屋子里,好像随时会冒出一只眼睛,然后对他进行无聊的窥视。
强撑着眯起眼,放了一首月亮代表谁的心,歌声缓缓流淌,去除掉一点恐惧,静静地觉得眼皮发沉。
那个熟悉的梦境又涌了上来——这次是在着火的墓室里,墓中的人带着个冰凉的黄金面具,手中抱着黑色的陶罐,他怀着全知视角,看到一群类似考古的人群逐渐靠近,黑色的火焰瞬间燃起……傍晚时分,霞光尚存。
楼房西下泛滥的橙光几乎要把所有的水泥地面烤得冒烟,走在路上,听觉里都是地面开绽来的声音,像一口沸腾作响的油锅。
房东梅大爷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己成火海的自家楼房。
他半夜被牌友叫出来打麻将,牌局刚过一半,就接到邻居惊慌失措的电话。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来,看到的己是这副炼狱景象。
烂话机枪扫射般吐出,他尖叫地指着面前的几人。
“姓李的,别看…就他妈叫你呢,还有你张三,你们他娘地完了,我的小孙要是有啥三长两短的,我TM要弄死你们。”
被点名的一人,耸了耸肩,回敬了几句“得,反正不是我弄的,我困着呢,还真就一首吵是吧?”
“不知道哪个死人的,大晚上放火,还让不让我在床上耍了?”
一个邋遢男人附和。
“是的呢,都还没弄好”,穿半吊带睡裙的女人也叹。
梅大爷怒目而视,愤怒烦躁的情绪在脑里炸开,“就不该让什么牛马蛇神都住进来”。
彭!
又一根断掉的横梁一下子砸在地面,激荡的沉烟把瞬间要吐出的话压制下来,“算了,唉,我的小孙,别出事,不要出事啊……”……抱着梅小小,余味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皮沉重。
他最初是被灼烧感唤醒的。
不是温度计能测量的高温,而是某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刺痛。
他猛然坐起时,床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蜷曲的焦黑纹路沿着被褥蔓延,在地板上拼凑出类似甲骨文的图案。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点。
灼热中传来断续的尖叫,但余味耳中只有沸腾的轰鸣声,像是耳鸣。
怔了一下,他一把扯下床单,踉跄着扑向洗手间,镜面倒影让他瞳孔骤缩——自己的虹膜正渗出金红色流质,像两滴熔化的太阳悬在眼眶里。
当水流冲过手腕时,手腕上的螺旋胎记突然亮起,水珠在触及皮肤的瞬间汽化。
没有多想的时间,求生的本能像针一样扎进神经。
租房里的旧家具己经烧得噼啪作响,墙纸卷成焦黑的碎片往下掉。
逃,必须先逃出去!!!
迅速将刚刚浸湿的床单打在身上,余味跌跌撞撞冲出门,走廊里的浓烟更浓,呛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眼角瞥见楼梯口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房东的孙女,那个总爱坐在院子里发呆的小女孩,此刻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像是被浓烟呛晕了。
没有多余时间思考的余地。
“喂!
醒醒!”
余味嘶吼地吼,声音在火焰的爆裂声中显得微弱。
他们的关系一首很好。
自从高考结束后,还在午睡的他被老父亲一脚踹起,隆重宣布你要自力更生了,后来到这个租房后,他就挺喜欢这个懂分寸感,还聪明的小女孩。
他刚想冲过去,头顶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一根烧得焦黑的房梁带着火星砸落,正对着她的位置,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心脏骤然缩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余味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它砸下去。
就在房梁离地面只剩半米的瞬间,一种诡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以他为中心,方圆五米内的一切忽然变得“清晰”无比——跳动的火焰、滚落的碎石、甚至空气中漂浮的火星,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没多想,几乎是凭着本能挥出手臂,像是要拨开什么挡路的东西。
下一秒,那根足有几百斤重的房梁,竟真的像一片羽毛般被“推”开,擦着女孩的衣角砸在旁边的地板上,震起一阵滚烫的灰尘。
余味甚至来不及惊讶,视线扫过那些舔舐着墙壁的火焰,心中又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灭了它们。
周围的火焰像是被无形的罩子困住,猛地一缩,竟真的在他身前熄灭了一片,露出一条通往楼梯的生路。
做完这一切,脱力感才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脑中嗡嗡作响,那些荒诞的梦境碎片(古埃及的壁画、法老的低语)突然闪过,与眼前的景象重叠。
“原来……那些不是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强烈的眩晕感便彻底吞噬了他。
余味眼前一黑,朝着女孩的方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前,他好像看到走廊尽头有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