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佝偻着背,把最后一捆废钢筋拖到墙角时,汗水己经在工装裤上洇出了大片深色。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地照着满墙斑驳的霉斑,空气中混杂着铁锈、机油和尿骚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妈的,这鬼地方。”
他低骂一声,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指尖触到颧骨时还能感觉到钝痛——那是昨天被母亲砸过来的瓷碗边缘划的。
高考300分的成绩单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不自在。
母亲咳着血骂他废物的样子,邻居们隔着院墙的窃笑,护士接过那叠皱巴巴的零钱时鄙夷的眼神……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像钝刀子割肉。
他必须保住这份工地的活。
包工头赵虎给的工钱不算多,一天八十块,却管两顿饭。
更重要的是,这里包住宿——虽然只是工地角落搭的临时工棚,但至少不用每天步行两小时回家。
母亲住院的费用像座大山压着,他连买瓶矿泉水都要犹豫半天,昨天工头催着连夜上工,他连母亲病房都没敢再去看一眼,只在缴费处把兜里最后两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塞给了护士。
“吱呀——”头顶的铁皮门被推开条缝,冷风裹着烟味灌进来。
林阳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这种时候来地下室的,多半是工头赵虎的人——他们总爱躲在这里偷偷抽烟,或者克扣农民工的工资。
他屏住呼吸,借着灯光的阴影往深处挪了挪,想找个角落歇口气。
刚挪到堆放废弃图纸的角落,就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顺着水泥地传过来。
“……那批钢筋的回扣,张秘书你可得多帮衬着点。”
是赵虎的声音,粗哑得像砂纸磨过铁板,“兄弟们跟着***,总不能喝西北风。”
“赵哥这话说的。”
另一个声音尖细些,带着股油滑的腔调,“王总那边都打点好了,虚报的三十万土方量,下个月拨款下来就给你转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底下那些农民工没闹?”
“闹?”
赵虎嗤笑一声,“一群泥腿子懂个屁!
敢闹就给他们按‘怠工’处理,扣半个月工资,看谁还敢炸刺。”
“还是赵哥有手段。”
脚步声渐渐远去,铁皮门“哐当”一声关上,地下室又恢复了死寂。
林阳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三十万?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一段护坡,工地上所有人连着干了三个通宵,手磨破了,脚泡肿了,就盼着发工资给家里买点药,给孩子交学费。
可赵虎每次都推三阻西,要么说“甲方没拨款”,要么说“质量不合格要扣钱”,原来这些血汗钱,都被他这么吞了?
父亲生前也是干工程的,总说“盖房子是良心活,欠谁的钱都不能欠农民工的”。
林阳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工地,看到有工人摔伤了腿,父亲把自己的工资全垫了医药费,回来被母亲数落了半个月,却还是嘿嘿笑:“人家拿命干活,不能让人心寒。”
可现在呢?
这些人拿着父亲一样的工具,干着父亲一样的活,却被人像牲口一样克扣、欺骗。
林阳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堵着团火。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连高考都考砸了,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脚边那堆废弃的图纸上。
这些都是前几期工程剩下的,被随意扔在这儿,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他蹲下身,无意识地翻看着,突然手指一顿。
在一叠泛黄的建筑蓝图下面,压着本封面都快磨掉的书。
林阳抽出来一看,封面上用毛笔字写着《工程预算速成手册》,字迹苍劲有力,边角都卷了毛边,纸页泛着旧书特有的黄棕色。
他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建国留念,1998年秋。”
建国?
是父亲的名字!
林阳的心脏猛地一缩。
父亲林建国生前是工地上的技术员,家里有不少专业书,可这本他从没见过。
难道是父亲当年落在工地上的?
他捧着手册的手微微发抖,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仿佛能摸到父亲留下的温度。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章:土方量计算规则……”枯燥的术语像天书,可林阳却看得入了神。
也许是父亲的字迹给了他力量,也许是刚才听到的“三十万土方量”像根刺扎在心里,他竟然一行行看了下去。
手册里夹着不少父亲手写的批注,用红笔圈出重点,旁边还有些通俗易懂的注解。
比如“虚方实方换算”,父亲就在旁边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写着“就像装沙子,堆着是一堆,压实了少一半”。
不知不觉,白炽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
林阳越看越心惊。
原来工程预算里藏着这么多门道。
从材料用量到人工成本,从土方计算到混凝土配比,每一项都有严格的标准,而这些标准,恰恰是赵虎之流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
他想起工地上最近在用的钢筋,比图纸上标的细了一圈;想起搅拌站送来的混凝土,有时候稀得像米汤;想起赵虎每次跟开发商的人吃饭回来,都红光满面地说“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这些碎片拼在一起, suddenly 变得清晰起来。
林阳找出一张废弃的工程验收单,借着昏暗的灯光,按照手册里教的方法算了起来。
他没学过数学公式,就用最笨的办法一点点累加;看不懂专业术语,就对照着父亲的批注反复琢磨。
汗水顺着额角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那些数字在飞。
赵虎报的土方量是一千二百方,可按照实际施工的区域和深度,最多只有九百方——这一下就虚报了三百方,每方按市场价一百算,就是三万块。
钢筋用量更离谱。
图纸上要求的是首径20毫米的螺纹钢,赵虎用的却是18毫米的,每吨差价至少五百块,而他报给开发商的,却是20毫米的价格。
工地上至少用了两百吨钢筋,这又是十万块。
还有混凝土。
父亲在手册里写着“C30混凝土配比:水泥320kg,砂650kg……”,可林阳记得前几天去搅拌站看的时候,水泥袋上的标号明显不对,而且沙子里掺了不少土块。
这样的混凝土强度根本不达标,却被赵虎堂而皇之地用在主体结构上,省下的材料费又是一笔巨款。
一笔笔算下来,林阳的手都在抖。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仅仅是他能算出来的这几项,赵虎***的钱就不止五十万!
这些钱,是多少农民工的血汗?
是多少个像他母亲一样等着救命的病人的药钱?
“***的!”
林阳低骂一声,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拳头顿时渗出血来。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父亲的手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也给了他反抗的勇气。
他要把这些账算清楚,要让赵虎把吞下去的钱吐出来!
林阳撕下验收单的一角,用炭笔把算出来的数字和证据一笔一划记下来。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外面传来了鸡叫声。
天快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好,塞进手册里,又把手册藏进墙角一个生锈的铁皮工具箱里。
那是父亲留下的工具箱,上面还刻着一个模糊的“林”字,他昨天清理废料时发现的,就顺手放在了这里。
做完这一切,林阳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想歇口气。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两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过来。
“谁在那儿?”
一个粗嗓门喊道,是赵虎的得力手下,外号“刀疤脸”。
林阳昨天见过他,赵虎克扣工资时,就是这家伙拿着钢管站在旁边威慑。
光柱“唰”地一下照在林阳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是你?
那个新来的?”
刀疤脸带着个小混混走了过来,三角眼在林阳身上扫来扫去,“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鬼鬼祟祟地藏什么?”
林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往工具箱的方向挪了挪,挡住了那道缝隙。
手心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生疼,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刀疤脸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向他身后的工具箱,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小子,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抬脚就朝工具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