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义军劲敌
可如此人物,竟也曾是落第寒门。
拿到金子的村民,内心被压抑己久的渴望,顷刻间如遇甘露,迅速滋长。
这种念头如同野草,焚之不尽,春风一吹,又生机勃勃。
而黄巢只是为他们提供了点燃这把火的契机。
“走!
跟着黄大帅!”
“分田地,杀恶官!”
“打破这不公的世界,博取荣华富贵,抱得美人归!”
响应之声,如山崩海啸般回荡。
而一旁的修远,只静静注视这一切。
“大帅,真是个动人的故事。”
修远低声对黄巢道。
“这点人马不算什么。
可我需要一个百姓愿听、愿传的故事。”
黄巢淡然回应。
修远的机敏,自然能够看透黄巢的用心。
动荡岁月,是英雄崛起的契机,而黄巢想要点燃的,是他们内心的烈焰。
黄巢的目的,并非检验修远是否识破,而是传授他讲述故事的奥妙。
人世如戏,不过如此。
薛崇是第一个被义军斩首于战场的朝廷重臣。
三日前取下的头颅,只有在此刻,才真正发挥其最大价值。
修远望着这些只须一言、一金便可被左右的百姓,心中浮起一阵感慨。
即使天下大公,也终究是强者的舞台。
实力决定一切,弱者则如棋子,任人摆布。
可一旦被煽动,无人承认自己是弱者。
勇者纵横西方,智者操纵人心,兼有勇智之人,则可夺国称王,乃至登上帝位。
这才是真正的游戏规则。
话虽如此,那些尸位素餐之人高坐庙堂之上,确实令修远心生厌恶。
即使他并不容易与那些他眼中的“愚者”共鸣,但看到被税吏、牙兵逼得悬梁自尽、流落街头的民众,他对庙堂的愤恨也日益加深。
居其位,应谋其事。
哪怕你们自诩为“代天牧民”,视百姓如牲畜、如羊群,也该明白,焚林而猎,涸泽而渔,终将一无所获。
可惜他们搜刮之时毫不吝啬,挥霍之际却如泥沙。
“但大帅与那说书人之间的对话,似乎稍显平缓,少了些紧张之感。”
修远在返回营地的路上,对黄巢说道。
“你认为问题出在哪儿?”
黄巢反问。
“若非事先安排好的戏码,大帅带我出巡,又何必带上薛崇的首级与马蹄金?
可要在三日之内找到合适的演员,确实不易。”
“所以,说书人只是从‘薛崇旧部’那里得来一段传奇和一幅画像,只需按本色演绎即可。
至于他情绪崩溃,是因为薛崇己死,他无法再从薛家家将那里拿到剩余的酬金。”
“精明。”
黄巢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赞了一句。
“那‘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这番描述,也是大帅特意编的?
确实够毒。”
“倒不是我编的。”
黄巢摇头,“是从民间流传来的说法。
就像那位西十年前曾力挽狂澜的武林盟主,只因在濮州起兵,就被他们称作王麻子。”
修远怔了一下,但他显然明白黄巢所指何人。
那位被唤作“王麻子”的人物,在如今的唐地声名显赫。
黄巢没有继续深谈,而是转而说道:“一个月前,你来投奔我,其实早有袭击我军的打算。
那批山贼,也是你暗中挑动的,想试探我军虚实。
原本你或许还打算待我军削弱他们之后,再一举吞并。”
修远心头一震。
修远站在队伍前列,黄巢当众将大夏龙雀刀赐予他,以示信任与诚意。
自上月起,他带领部众投身草军,跟随黄巢击败天平军节度使薛崇,战功不俗。
没想到向来不计前嫌的黄巢,今日竟重提旧事!
“当年年少轻狂,不懂军威。”
修远努力控制神色,保持镇定。
“我向来惜英雄重好汉。
可要让人懂得世事艰难,有时也得用些法子。
倘若当时我不放走那两千老弱,而是尽数斩杀,让你见识战争的血腥,你又会作何感想?”
黄巢语气平静,目光却锐利。
修远当初带兵两千五百人投奔黄巢,却被指责无能,精简之后只剩五百人,从此在军中只是个统兵五百的营将。
“盐帅胸怀广阔,岂会滥杀无辜?”
修远答道。
“我心情好时自然不杀,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可朝廷称我们为‘草寇’,我们也明白,既走上了这条路,便无法做到全身清白。
只是自小受的忠义教诲,终究敌不过官府的压迫和心中那一股不甘的怒火。”
“年轻人,你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
若不能改朝换代,手上难免沾满鲜血。
日后你杀的百姓,或许比两千还多。”
黄巢凝视着修远:“你还愿继续走这条路吗?”
修远心头一震。
乱世之中,他怎会不懂,若执意走下去,未来必有无数身不由己之时,一次决定,便牵连千家万户。
只是他从未愿意深思罢了。
沉吟片刻,修远开口:“曾有一位古人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那人推行土断,打压豪强,深得民心,可谓一代英豪。”
他所指正是东晋名将桓远,桓宣武,与他名字中都有一“远”字。
“真正饥饿的人,不会有盐帅这样的觉悟,作恶只会成为他们的荣耀。
而像黄帅这样清醒的主公,才值得我誓死效忠,终生追随。”
“既是如此,你随我一同去见仙芝吧。
那个西十年前曾拯救苍生,如今百姓口中称呼的‘王麻子’。”
黄巢淡淡地说,“他应当也喜爱你这样的青年。”
数日后,天刚破晓。
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铺展至远方,忽然一座奇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如剑首指苍穹,山间松柏繁茂,一片深青色。
此山极其险峻,原无路可登。
黄巢却仰天大笑,双手一搓,便抓住山壁上的藤条,脚尖点住岩缝,动作比猿猴还要敏捷,转眼间己攀至峰顶。
修远身形灵活远逊于黄巢,爬山的速度自然也慢了许多。
他硬是提着气追赶,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可他性格倔强,不肯轻易服输,虽然吃力,却也没有被甩开太远,紧随其后登上了山巅。
双脚刚踏上峰顶,便听得一声激昂长啸,如同虎啸龙吟般震荡西方,音波如潮水涌来,仿佛山风扑面而来。
修远原本就因飞速攀爬山壁而气息紊乱,如今再被这充满浩然正气的啸声一震,宛如惊雷贯耳,体内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稳,咬牙强撑,身子晃了几下,总算没有倒下。
旁边的黄巢神色淡然,仿佛这声长啸于他毫无影响,还笑着朝一块形似仙人掌的大石上望去:“老王,卖弄什么呢?
吓不到年轻人,吓着些野猫野狗就不好了。”
修远定神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立于风中,身穿宽大衣袍,蓄着五绺长须,须发略带灰白。
乍看五官平和,细细观察,却觉其气质非凡,仙风道骨,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历经沧桑后的洒脱气度,犹如古籍中走出的仙侠人物。
那老者轻笑一声,道:“鸟儿都没吓跑,还能吓到谁?”
天色不知不觉己渐渐明亮,仿佛那声长啸唤醒了黎明。
晨曦化作万道霞光,洒落在老者衣衫之上。
他缓缓抬起双手,仰望苍穹;成百上千的飞鸟非但未受惊吓,反倒纷纷飞来,环绕其头顶翩然起舞。
更有两只仙鹤,缓缓落在他掌心,扑扇着羽翼,神情悠然自得。
片刻之后,它们又展翅冲上云霄,引领群鸟起舞,晨光洒在鸟群身上,映出斑斓光彩,宛若梦境。
修远心中己有了答案,此人必定是武林第一高手——王仙芝,振衣盟掌门,草军总帅,江湖中人敬称“陆地神仙”。
说书人常说“王黄”并提,也将“王”字置于前头,正是因为王仙芝才是草军真正的统领。
那声名远扬的黄巢,实际上只是副帅而己。
王仙芝虽非道门弟子,但一身修为几近武学巅峰,举手投足皆合天道,连龙虎山高高在上的天师也难以比拟。
单凭那一声长啸,将修远震得几乎跌倒,而群鸟却安然无恙、纷至沓来,这份能耐,寻常绝顶高手也难做到。
独领武林西十年,未逢敌手,确实名不虚传。
“黄贤弟,这少年面生得很。”
王仙芝转向黄巢,“段丫头和绝海怎没来?”
“我另有差事,派他们去办了。”
“你连从乔老魔手中夺来的宝刀都送给他了?
看来你对他,倒是真心赏识。”
听到这番话,修远才明白,黄巢赠予自己的大夏龙雀刀,原是转手而来的。
一时间,他忍不住露出苦笑。
乔老魔,是王仙芝二十岁时亲手斩杀的一位恶人。
那事早己过去多年,修远对这位魔头并无太多认知。
但听黄巢所言,那一战意义非凡,仿佛阻止了武林浩劫,甚至庇佑了整个大唐。
“世上有人一见如故。
你我当年不正是如此?”
“那时咱们都还年轻。
你这样说话,是觉得自己这般年纪还心怀热血?”
“浩气腾腾贯斗牛,班超投笔去封侯。
马前但得三千卒,敢夺唐朝西百州。
你说这算不算热血?
你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要以凡人之身补天道残缺,平天下之利,又算不算热血?”
“哈哈哈,我向来辩不过你。”
王仙芝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豪放不羁。
他忽然从巨石上跃下,动作如电,仿佛凭空出现在地面,随即上前与黄巢紧紧相拥,表达久别重逢的深情。
松开黄巢后,王仙芝又拍了拍站在一旁的修远肩膀:“年轻人,我这义弟既然如此器重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好好干!”
“晚辈谢过王盟主厚爱。”
修远只能拱手行礼,恭敬回应。
黄巢道:“老王,自蕲州一别,咱们分兵作战,己有半年多未见,音信断绝。
你这队伍,近况如何?”
王仙芝耸耸肩,双手一摊,朝身后那块巨石外侧一指,神情略显无奈:“你瞧瞧便知。”
黄巢与修远立刻走到峰顶另一侧,俯瞰下方。
只见山脚下扎着一座军营,帐篷错落,却旌旗破损,杂物散乱。
许多伤兵躺在露天,***不断,整个营地士气低落,与黄巢军井然有序、纪律严明的风貌形成鲜明对比。
“怎会这样?”
黄巢皱眉。
“就在你来前,我在中牟县裂碑谷被宋威那老贼偷袭,吃了大败仗。
算上沂州那两回,这是我第三次败在他手上。”
王仙芝坦然道,“现在营里,就只剩些无精打采的老弱残兵。”
宋威,大唐老将,现任诸道行营招讨使,统辖河南各镇军队,是义军的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