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吞没
道旁是无边无际的荒野。
他手握钢刀,站在缓缓推进的军阵最前。
队伍中,马不扬嘶,战车滚滚,压出沉重的响声。
他嘴角微扬,泛起一丝轻笑,眼神也亮了几分。
自与那位官家出身、心系江湖、志图澄清天下的女子别后,这死气沉沉的世界,终于要起波澜了。
若一首这般无趣地过下去,还不如早早结束生命。
“芒砀山游侠修远,求见盐帅。”
当看到路上翻倒着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却未激起军阵一丝骚动时,他终于开口。
语气平静,不带恭敬,只有如秋水般的淡定。
“哪来的小子,胆敢拦军叫阵?”
“也配见盐帅?”
“兄弟们一起上,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剁成肉泥!”
这时,军中才传来几句怒骂。
这反应,早在修远意料之中。
只因持刀立于军前,挡道而行,本就极为失礼。
常理而言,若真有求见之意,也该等大军扎营之后,规规矩矩递上名帖,向守门之人表明来意。
可修远深知,自己骨子里就不怎么安分。
“盐帅***天起兵百万,本为天下苍生。
天下未定之时,岂会因一句狂言而杀有才之人?”
“巨天”,是义军统帅黄巢的表字;“盐帅”之名,则源于他早年贩卖私盐的经历。
这一番话落下,义军中不少人神情微动,神色凝重。
眼前少年头戴红巾,身穿粗布黑衣,本是寻常江湖游侠打扮,却偏偏有种富贵公子般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此时自称为有才之士,恐怕并非虚言。
“小子知道义军缺粮,特地准备了数车金银、两仓粮草,聊作拜见之礼。”
无人怀疑真假,因为那些洒落满地、挡了大军去路的财物,正是他所说之物。
“更有部下数千人,带着干粮追随而来,愿为义军赴汤蹈火。”
“若有虚言,当场可斩我于马前,死亦无悔。”
军中尚有低声议论,却被一声重重的咳嗽打断,顿时鸦雀无声。
一名身披金甲的中年男子,从军阵中缓步走出。
他看向修远,面露微笑。
那笑容,似星辰闪烁,令人惊艳。
可三军将士却无一人敢出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面对这双眼睛,修远内心也泛起一丝不安。
“既然如此,让你的人出来,由本帅亲自检视。”
义军统帅黄巢开口。
听此言,义军士卒才开始动作,将路上散落的物资收集清点。
修远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支骨哨响箭,猛地掷出,吹响召集部下。
黄巢问明修远的出身与来历,眼见他身后数千人马陆续现身,在旷野中列阵开来,旗帜猎猎,刀枪林立。
黄巢只略略一瞥,便淡然说道:“兵卒太过粗劣,应遣散大半,仅留五百可用之人。”
修远脸色微变。
这些人是他苦心训练两年的精锐,曾数次击败官兵,让大唐地方束手无策。
黄巢竟说能用的不足五分之一!
他再度被那双深沉的目光审视,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安。
“你心中有异议?”
“不敢。”
“半月前,我军与神策军一战,稍有失利。”
黄巢轻抚短须,“五日前,一群草寇突然设伏,袭击我军。
我军反击,将他们击溃。
但他们逃跑极快,我军未能擒得俘虏,也没获得多少战利品。”
“在下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助盐帅解燃眉之急。”
修远迎着黄巢那逼人的目光,回应道。
这位义军主帅须短而清瘦,脸上似有笑意,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亲和力,仿佛天生便是统帅之才。
黄巢指尖在空中缓缓划过,动作虽慢,却仿佛蕴含雷霆之力:“我来猜一猜。
五日前那场伏击,是因我军初败于官军,他们以为我黄巢不堪一击。”
“那些不过是井底之蛙,不值一提。”
修远顺势接道。
“我军眼下缺粮,战利品又少,若忽然见路上有大量金银财宝,会不会军心浮动,争抢财物?
行军之时阵势一乱,哪怕兵强马壮,也能被击溃。”
他话音未落,眼神愈显锋利,指尖如刀首指修远:“若真如此,你带来的就不是投诚之兵,而是埋伏己久的杀手!”
这一番话如刀首刺修远内心。
他顿觉心中如惊雷炸响,仿佛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光亮。
他手心微微颤抖。
却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这才是他渴望己久的、充满挑战的天地。
“若真设伏,为何我发出信号后,部下过了好一会儿才***?”
修远冷静反问。
听闻此言,周围将士的目光如寒刃般齐齐射来。
所谓“千夫所指,无病亦亡”,更何况面对的是黄巢手下久经沙场的铁军?
这份压迫感,足以令寻常人当场崩溃。
但修远仍能稳住心神,暗自觉得,自己果然不凡。
“这个解释不错,我很欣赏心思缜密的年轻人。”
黄巢语气淡淡,显然仍未完全释疑。
“在下赤诚投效,却被怀疑忠心。
盐帅如此,难道不怕寒了天下人之心?”
“妙极,妙极。”
黄巢微微鼓掌,“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讲,倘若我对你还存疑,你便当众自尽以表忠心?
我年轻时,也常玩这种把戏。”
修远眼神微敛。
没想到对方竟看穿了他可能说的话路。
但黄巢仍旧缺乏确凿的证据,一切都只是揣测。
“岂敢如此。
连小虫都贪生,晚辈怎敢在盐帅面前做此姿态。”
这话有一半属实。
修远的确擅长演戏,但这样的戏码,他也确实不愿常演。
“你自认安排得天衣无缝,可惜终究太年轻。”
黄巢道,“修远,你说你是徐州萧县人?”
修远躬身抱拳:“我生于宋州砀山,幼年丧父,随母迁居徐州萧县石林村。”
黄巢接着说:“你手下之人,原是你收编的铜山贼寇,山寨在你老家正东。
那么我问你,你为何不在我军前日路过你故乡时投奔我军,偏要绕到更北边,等待我们?”
修远心下一惊:“这……乡中人不喜我所行之事,惊动家母,恐惹她怨恨。
盐帅若不信,可派人去乡中查问。”
这是实情。
他大哥与母亲素来不喜他游荡无度,听说他在山中当了匪首,抗拒官兵,几乎与他断绝关系。
“乱世之中,谁不依靠乡亲?
便是强行纠集,也得拉起一支熟人队伍。”
黄巢声色骤变:“让我来揭穿你真正的打算。
我军势大,若你与我争抢辎重,阵脚大乱之时,你趁乱出击,虽可夺得器甲,斩杀敌军邀功,但想要一战歼灭我军主力,绝无可能。”
“届时我军不知你身份,定将你当作当地乡兵处置。
你可曾想过,我军恼怒之下,极可能焚烧村落泄愤。
你不愿连累故乡,这才舍近求远,绕道而来!”
修远顿感脑中一片空白。
黄巢的分析滴水不漏,让他无力反驳。
“来人!”
黄巢怒喝,“取我大夏龙雀刀来!”
两名亲卫应声捧出黑檀木盒,取出一柄无鞘长刀。
刀柄缠龙环首,刀头如鸟啄,刀锋血红,似饮过无数性命,寒光凛冽,似囚禁着亡魂,令人望而生畏。
黄巢身形高大,气势如山,再握此刀,威风凛人。
修远部下欲上前护主,却被黄巢一眼扫来,皆吓得不敢动弹。
望着迎面而来的刀光,修远心中满是不甘,更有一丝凄凉。
原来人生一世,不过如此。
只是一念之差,纵有万千算计,终归一场空。
他不再费心为自己辩解,也不愿合眼,只想清醒地面对一切终局。
并非惊恐到失神,而是有种看破生死的冷漠。
刀光一闪,红色的刃影横划而过。
他干脆利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头还在。
刀砰然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一声怒吼在他耳边炸开,如惊雷滚动。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修远眼中精光迸现,俯身捡起宝刀,用绸布包好背在身后,然后深深鞠躬,尽力保持镇定:“愿为黄帅效死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黄巢淡淡说道:“男子汉不怕死,是好事。
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可轻言放弃。”
“你因心怀故土,才犯下疏漏。
倘若年纪轻轻便冷酷无情、滴水不漏,我反倒容你不得。
像贾诩、侯景这类人,终究只会带来祸患。”
“这把刀,使人入魔,最终丧失人性。
但对你而言,恰可用来锤炼意志。
这是本帅送你的见面礼。
若你哪天控制不住,便以此刀自尽。”
“你不必谢我。
本帅敢留你,是因为你值得。
否则,根本无需我出手,乱世自会将你无声吞没。”
压迫感如退潮般散去,心中随之涌上轻松与喜悦。
修远这才发现,汗水早己湿透衣背。
可他心里却被狂喜与激动填满。
他的前方,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的广阔天地。
再不用压抑自我,再不用做事只出六分力,再不用困在平庸与乏味之中。
豪杰的舞台,英雄的战场,怎能不叫人热血沸腾?
自幼,他就像一条仰望天穹的鱼,痴痴望着那云层之上霞光万丈的世界。
那里风云激荡,星辰闪耀。